绿洲里是一小片胡杨林,一汪泉水,泉水周围便是野蛮生长的挂在树干上的各色果子。蓝色粉色黑色,什么颜色的都有,而模样更是奇形怪状,有星型方形菱形,总之就是要多奇怪有多奇怪。摘下来时,不用去皮可以直接食用,咬下去过后,凌安怀也分清了这些东西分别对应哪些水果的味道。
这里的天,永远是黄蒙蒙亮澄澄的,放眼望去尽是那赤红的岩石。因此连时间的变化也不知道。凌安怀只能依靠钻木取火,眼看一根木头烧尽,数数需要多少时间,以次来对比自己在这里度过了多久。每次烧完一根木头,她就画一笔,然后接着烧,反正她也无法入睡,就这样练剑,打坐,跟着甄无情修炼灵魂力,去劝说姜卿吟……久而久之,在这里的时间竟然半个月了。
虽说阿古境内的半月可能和膜外的不同。膜外可能才一天,也可能好几年。
“姜姨,我来帮你。”凌安怀说着,从姜卿吟手里拿走鱼,压在砧板上,熟练敲晕鱼脑袋。
姜卿吟这几日也与凌安怀熟络起来,虽然仍然没有回去的打算,但是也不会苛责这个为了找她跑到这种地方来的凌安怀。
“小凌学过杀鱼吗?手法挺熟练啊。”姜卿吟笑着又捞出两条鱼。
凌安怀笑着回答:“以前,老妈……母亲她常带我去菜市,她嫌我闹腾影响她买菜,就把我丢在熟人的摊子上。那个熟人是个杀鱼的嬢嬢,杀鱼可利索了,我就经常看,看会了就回家试,结果一刀砍掉了鱼脑袋,鱼身弹起来掉进了我妈……母亲煮的汤里,那天我被揪着耳朵骂。”
“小凌的家人,对你很好吧。”
“当然。我也……很想他们……”
姜卿吟慢条斯理地刮着鱼鳞,剖开鱼肚,挖出鱼鳃和鱼鳔后扔到桶里。
“我没见过父母。我唯一感受过的爱,只来自墨濯漓。”
凌安怀的手一顿,随后继续手上活计。
“小时候经历过饥荒,父母把我当粮食卖了,卖给有钱人家,当了丫鬟。在我有记忆的时候,这户人家被饥饿的人哄抢烹煮吃掉了。我被架在火上烤,但因为没有二两肉,本打算杀了,但因为是个女娃,还有别的用,就被丢掉了,以一碗粥的价格卖给了奴隶商人。”
“后来,我在奴隶市场里长大,干过不少脏活累活,人家嫌弃我身上有烧伤,不肯让我去做卖身子的活觉得不值钱。后来那个地方被路过的修士破坏了,大家被解放出来,都拼了命的逃。我也逃,逃到了一艘船上,被他们抓起来当苦力。”
“我永远忘不了那天。因为干了那么久,也没让我吃上一口东西,我快死了,我就骂了那个水手,然后我就被扔了下去。我以为我终于要死了,要解脱了的时候,阿漓出现了。”
“那个瞬间她真的像神仙一样,从水里出来,头顶龙角,把我接住时,出海掀起的浪掀翻了船。阿漓把我送到了岸上,我怕她会杀我,便想看看她是否是善良的,便求她帮忙,救那些落水的人。”
“阿漓救了,还帮我照顾这些人。她是我无可救药世界里的一束光,是我终于得见的救赎。”
凌安怀默默听着,不敢说话。
这姜姨拿的是什么苦难女主剧本……好不容易苦尽甘来,以为能和爱人长相厮守了,结果到最后却病痛缠身折磨得死去活来。自己容颜衰老身体虚弱,而爱人却仍如初见。我靠大虐文啊,虐到死去活来那种的程度,还有寿命论,不是凭什么啊,凭什么活到最后连苦尽甘来都不被允许?
回忆起与墨濯漓的过去,姜卿吟脸上便流露幸福满足的笑容。认识到自己爱上墨濯漓的瞬间,是尤为特别的。饶记得自己最初,只是把墨濯漓当作救赎的踏板而已,认为墨濯漓可以带自己脱离原本灰暗残破的人生。但是,住在那最靠近海边的小破屋里,每日吹着海风盼望墨濯漓出现的日子,那些日子里她的思念不包含任何杂质,纯粹的思念,想念着墨濯漓,渴望有朝一日能够再见。
只是,漫无目的的等待也让她明白了一个事实:只靠等待,是无法得到救赎的。她决定,先自己拯救自己。于是姜卿吟向村里大家借了些钱,凭靠双脚去去城里。不知道走了多少个日夜,走坏了多少双草鞋,翻山越岭跋山涉水千辛万苦,终于到了城里,靠着卖惨和毅力,成功就读私塾。
她学得很努力,不敢懈怠,终于得到私塾老师认可的时候,她已有二十六岁了。她有了学识,也有了阅历,见多识广,在打工和交际中,也学会了与人相处,待人处事……姜卿吟认为,自己终于得到了梦寐以求的幸福。于是她带上打工存的盘缠,带了些城里的东西,驶了马车回到小渔村,还了钱也改善了村子生活,并且办了一个小学堂,教大家,小孩识字。
过了几天,她就见到了墨濯漓。
没有想象中那么激动。但是,却有一种心里的石头落地的感觉。见到墨濯漓她就控制不住地看她,被她吸引,然后看着这个模样没有丝毫变化的妖族朝自己走过来,询问村里在做什么。
姜卿吟说,在修祠堂,修给水里的蛟龙大人。请求她保佑风调雨顺,鱼获丰收。
墨濯漓听后难得笑了,她说,自己并非司掌此事的神仙,恐怕无法满足人类的需求。
那是姜卿吟第一次看见墨濯漓对自己笑。她忍不住抱上去,嗅着曾经盼啊盼啊,思念了许久的味道,玩笑般说起自己思念墨濯漓的事,说自己有多么想见到她,说她救了自己,说自己正是因为有墨濯漓,所以才能坚持到现在,说了许多……说到眼睛里滚下了委屈的眼泪。她那前二十几年,如同泥球一样糟糕的人生,她都挺过来了,并且坚持下来了。但在墨濯漓面前,受过的苦都变成了委屈,伴随着眼泪流下。
鬼使神差的,墨濯漓亲吻了她。或许是想用温柔的方式堵住她喋喋不休的嘴,也可能是好奇她那张嘴里到底能倒多少苦水……总之她们第一次的亲吻,又咸又苦,但也是最甜的吻。
就是那个瞬间,姜卿吟意识到了,自己对墨濯漓感情质变了。不再是奉若神明视作救赎,而是单纯的爱着,爱着这个出现在自己生命里的变数,爱着这个诱发自我救赎自我拯救结果的导数。
屋外狂风大作,海浪翻腾,兴许是能翻江倒海的蛟龙心情大好而至。屋内湿热,烛火摇晃得厉害,什么东西都掉在地上,大雨如注,海水混合雨水覆没破旧的地板。
幸福,被姜卿吟握在手里。她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幸福。她们看山看水,走遍九州,任何危险都会被墨濯漓轻易化解。她们也经历过冒险,最喜欢的就是打脸瞧不起她们的人,只因她脸上惹眼的烧伤红痕。后来,墨濯漓为她寻来贵重的怯疤药,叫她每日服用,终于是去掉了红痕,为他们减少了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那段日子真的很快乐。是她数一数二的珍宝,是她不愿忘却的宝物。
只可惜,她只是一个凡人。她的年岁很快就让她的身体跟不上行动,跟不上她仍然年轻的心,无法经历冒险,无法去尝试刺激。曾经最喜欢坐在墨濯漓龙身头上驰骋,如今也不能尝试了。她老了,脸上的皱纹很明显了,手也没有力气了,总是有各种毛病缠身,日子好像哪里都不舒坦,常常因为一些琐屑小事就和墨濯漓发脾气。
她不想这样的。可是她控制不住。到后面,她发现自己开始咯血,开始动不动就晕倒昏迷,或者各处疼痛的时候,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生病了。
郎中来看时,说是不治之症。什么不治之症呢?郎中说不上来,大概就是,全身都在衰老吧,并且衰老速度很快。用现代的话来说,就是全身器官衰竭,原本能活一百年,现在只能活五十年那样。
姜卿吟的天塌了。她不愿接受这样的事实,她不想死,也不想离开墨濯漓,她说好要陪她一辈子。
一辈子,多久算一辈子呢?凡人的一辈子,也只有百年啊。
她不断的咯血,不断得受到折磨反复呻吟。墨濯漓也仍旧陪伴着她,因为她的痛苦掉眼泪,心疼得到处跑,为她求医问药。
可是,每一次墨濯漓回来的时候,她看到墨濯漓毫无变化的脸,就会痛苦地哭泣。
原来,她陪伴不了墨濯漓的一辈子。
屋子里,只有刮鳞片的声音欻欻地响。安静到呼吸都能听见。
凌安怀看向姜卿吟,姜卿吟仍旧麻利地处理着手里的鱼,好像刚才说的故事,和自己毫无关系。
“我和,墨濯漓,在宗门里认识的。”凌安怀试图说一些有关自己和墨濯漓的话题,打破屋子里死一样的寂静。
“她为了找你的灵魂,与尝时泽做交易,来我们宗门当间谍。给我识破后差点杀了我,我就说和她做个交易,我帮她偷东西,她在云上秘境里好好配合我们。她年纪好像也不大来着,在妖族里算年轻的,换算成人类的年纪……今年五十了吧。”
“那比我小啊。”姜卿吟闻言笑道。
“她是妖啊,应是有百年的。然后后来……”
后来就是大家都知道的故事了。墨濯漓把所有都压在了凌安怀身上,恳求凌安怀将姜卿吟的灵魂从阿古境带出来。为此她还付出了龙丹。
姜卿吟听着凌安怀跌宕起伏,波澜壮阔的冒险经历,眼睛里流露出深深地羡慕。真好啊。年轻,而且还是长命的修士,真好啊。
“姜姨,你真的不想回去吗。墨濯漓她,等了你二十年……”
“小凌,你知道我回去以后,我会面临什么,阿漓会面临什么吗?”
凌安怀当然知道。姜卿吟可能会每天看着年轻的爱人悲伤,然后自己越来越老,直到寿数已尽;而墨濯漓只能面对凡人的寿命回天乏术,无能为力地看着爱人死去。对墨濯漓来说,明明爱人还是那么年轻啊。
但是,不回去,守着一具迟早会死去的尸体,对墨濯漓来说也太残酷了。同时,在这种鬼地方待着,无法与爱人一起分享苦痛喜悦,如此也实在悲哀。
“可是,您肉身的苦楚,墨濯漓已经想尽办法为您去除了。已经有整整二十年,没有和墨濯漓说过一句话……她常常思念你,却从来不怨你,只是常叹为何……”
为何就算入睡也无法梦中相见?
凌安怀没有说出口。说出来,她就会觉得自己在责备姜卿吟,说出来就会意识到,她对封琚月恐怕也是如此。一言不发诈死,若是也有二十年,或许封琚月都难以与她梦中相逢……
等回去,无论封琚月如何怨她恨她,就算拿剑捅她她也认了。
姜卿吟眸光闪了闪,没有回答。只是放下刀,走出屋子。
或许,她也一直在左右为难,想要见墨濯漓,却又不愿墨濯漓亲眼见证自己寿数已尽无能为力。可是就要这样白白浪费那么多年和墨濯漓相处的日子,真的好吗?
留在这里的决定,真的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