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韩冶如期来到卫信苑草场时,四周并不见秦川身影。
少年身旁只一名守兵带路,将其引上另一座木台。
“将军有领,请王爷在此等候!其间不得擅离高台一步!”
年轻守兵传达完指示,片刻没有多待就回了坚守之地。
韩冶已经学会,不再问“为什么”了。
他转正身体,面向操练场地。
这一遭,他知道秦川想给自己看什么。
此番午后练兵,由功军侯亲自率领。
军旗猎猎迎风飘扬,鳞甲滔滔寒光凛冽。
年轻的骠骑将军,控弦被甲、持槊挽缰,立于队伍最前方。
一声号令,全军启动。
韩冶只觉眼前黑云滚滚、金蛇狂舞。
一呼一吸间,大队人马便已冲到对面,攻势如火、动若雷霆。
接下来,是些他看得懂或看不懂,听得清或听不清的旗语鼓点。
可不论怎么外行,韩冶还是瞧出来了。
别看场下只多了秦川一人,整个飞骑营却像脱胎换骨般,登时气象一新。
声壮万里、志吞山河。
少年的心在狂跳。
他死命攥紧双拳,以对抗澎湃热血下得激昂振奋。
是的,韩冶想明白了。
他要大大方方说出那句话!等秦大哥回来就说!
夕阳斜照,映红了远处山峦,更熏烫了少年的脸。
他望着队列前方那道伟岸身影,将自己想象成秦川。
霎时间,天地变色、风云无声。
唯余马蹄震颤、槊光森寒。
后来竟连呼喝声也消失了,只剩内心深处的呐喊,回响在暮色里,久久不曾消散。
“哎,别傻站着了!咱们骑马四处转转!”等韩冶回神时,秦川已来至高台正下方。
身边跟着的,正是自己那匹“春山”。
少年有些惊讶。
春山这小家伙脾气怪性子倔,一般人根本亲近不来。
若不是冥冥中机缘凑巧,自己亦未必能得其认可。
可再看看现在,这乖巧模样儿,哪儿还有半点儿磨人精的威风?
老老实实跟在破军身旁。
俨然是个调皮学生,见了敬重的师长,丝毫不敢造次。
瞧上方迟迟没有动静,秦川扯着嗓门又喊一遍:“来啊!咱们去草场上跑几圈!”
回答他的只有疾风阵阵、衣襟猎猎。
原是少年等不及一阶阶楼梯往下迈,脚下发力径直跃下高台。
翩然身姿衬在最后一抹余晖里,好似枫叶飘进夏日。
秦川记得很清楚,这是韩冶长大后,第一次在自己跟前展示功夫。
当真干脆爽利,半分拖沓没有。
从淳王府跟来的四人,休息大半日,精神也养回来了。
现下正跟着守卫往操练场来,远远瞧见这一幕皆驻足惊叹。
齐齐道,竟不知淳王身上还藏着如此本事。
“呵呵,不错啊!”秦川笑着将马鞭抛给少年。
进一步点评道:“上身轻盈,下盘扎实,一看就没丢了童子功!”
韩冶倒不急着言语,走到春山边上摸摸那颗大脑袋,旋即跨上马来。
正欲开口道出心底企望,却顿觉阵风拂面、飞沙走石。
眼前那一人一马,须臾便跑没了踪影。
春山四蹄急切、鼻息抖动,显然早按捺不住。
盯着远方那滴移动墨点,韩冶笑着拍拍它。
乐颠颠提议:“咱们追上去,叫他们大吃一惊,怎么样?”
话音未落,就被远远甩在了身后。
秦川听着渐行渐近的马蹄声,不由笑道:“速度这么快?看来我们也得拿些真能耐了!”
破军自然是懂他的。
三两步完成下一轮加速,再度甩开快要追上的竞争者。
眼见距离被从新拉远,韩冶心知要跟纯种踏燕驹比速度,自家春山还是差了些。
“既然强攻无用,那就智取吧!”少年咬牙咧开个笑。
样子像极了当年,演武挑兵时的飞骑主帅。
他勒紧手里缰绳,瞅准时机拨转马头。
好在春山极有灵性,仅凭个把动作就明白了韩冶意思。
一人一马随即放弃追逐,转道从内圈赶超,风驰电掣、一发破的。
这场竞逐,本就是勇敢者游戏。
当通体雪白的春山横亘于破军眼前时,这俩小家伙都没有退缩。
直至马头几乎碰上马头,破军才彻底收住力道。
春山就那样定定站着,像楔进地里的木桩。
秦川松松云辔,含笑望着跟前少年。
韩冶立时右手发力,使春山回正身形。
这一下,两马相对、四目而视。
千言万语随着热血潮涌翻腾,终是凝成一句。
“秦大哥,我要上战场!我要和你和你们,一块儿上战场!”
火把陆续点亮,犹如星星跑错了地方。
空着手的王府四人,今夜并不打算记录什么。
他们只想收集故事,来者不拒、照单全收。
王成思率先注意到几人,倒不是因为对方是外来者。
而是其身上那种气质,既像闯荡江湖的,又像识文断字的。
跟随好奇心驱使,他试着与其中一人搭讪道:“诸位来飞骑营有何贵干?”
被问之人年过三十,沉稳和气、笑容憨厚。
见对面也是个能说会道之辈,忙忙答曰:“我等奉命而来,将各位事迹编书做戏,传颂四海、以励百姓。”
“什么?什么?”郑星辰性格活泼又喜玩闹。
听了这话,当下将王成思按着肩膀扒拉到一旁。
边打抹手边问:“你们要给我们写故事?真哒?”
“谕旨金印,还能作假不成?”中年人瞧这小伙子有趣,言语亦跟着俏皮起来。
“那太好啦!”确认过消息属实,郑星辰开心到振臂高呼。
“到时候,爹爹娘亲、弟弟妹妹,就能从戏台子上看见我啦!”
许是其动静太大,侯生、江夏、沈南风等,俱被这声响吸引过来。
听得对面来意后,又是七嘴八舌一阵欢快低语。
人递人、话传话,不多会儿就围成了个圈。
四人中最年长者,瞅准了另一头聚在一块儿商议事务的兵丁。
叫他们“兵丁”其实并不准确。
瞅那遍身持重庄严,便可知几人军衔不低。
他放慢脚步,故意发出几声咳嗽,叫前头提前有个准备。
议论声戛然而止,回头时各自脸上都挂好了笑。
“敢问几位如何称呼?”年长之人同样用笑容作为回应。
作揖的同时略略躬身,以示尊重亲好之意。
“在下孔毅,您客气了。”第一个答话的,中气十足不说,还周全着礼数。
“在下赵直。”旁边壮汉抱拳回应,举手投足间,透着满满力量感。
严飞阳稍让了一下,紧随在冯初九后头,完成了自我介绍。
他们是为数不多,提前知晓淳王府来意的人。
虽然圣旨下得早,但秦川只集结了部分高位军官,传达了此次命令。
至于其他人,骠骑将军希望他们能保持自然心态。
提前准备反倒僵硬被动,缺乏鲜活的生命力。
末了融入的是两名年轻人,一个寻上周迹杭,一个找上楚一巡,连带着武隐和谭鸢也被划拉进去。
众人散成个圆席地而坐,有一搭无一搭攀谈着。
起初说话还是以来人为主,他们靠嘴靠手吃饭,肚子里自然不缺货。
活跃起气氛,当属一把好手。
看四下热络得差不多了,几人才试着提出些必要问题。
探寻着这些平凡英雄,背后的历史。
“嘿嘿,我呀!差仨月从军就要满十五年喽!”孔毅拍着大腿笑道。
脸上不由自主,呈现出自豪的表情。
“一开始啊,我们都是山隼军的!”原来赵直打开话匣子,表现也不比郑星辰强多少。
“你们知道山隼军吗?那可是飞骑营之前,中州最厉害的军队!”时隔多年再提起这个名字,赵直依旧与有荣焉。
年长者捻捻胡须,轻笑说:“晓得晓得!山隼大名谁人不知呢?”
“知道就对了!”另一堆儿里的郑星辰,赶巧也落在这话题上。
“当年我可是山隼军里,百发百中的弓箭手!”
“现在是飞骑营里,百发百中的弓箭手喽!”不待对方把话说完,沈南风和江夏忙不迭从旁起哄。
逗笑了来人不说,惹得王成思跟侯生两位山隼旧部,亦前仰后合、大笑连连。
“那你们为什么要当军人啊?风里来雨里去的,终年奔波辛苦!”中年人问题里其实埋了钩子。
想用后头这句“辛苦”,让他们多说说自己得艰辛与不易。
谁知王成思一张嘴,就落了不同格局。
“哪行不辛苦啊?种地的、赶车的、做买卖陪笑脸的,只要活着哪有轻松的?”
侯生顺着对方话头往下说:“是啊,跟外头人比起来,我们这点儿付出算不了什么!”
“更别说打了胜仗算军功,平日还有俸禄拿着!一年四季,米面不缺、布匹不愁,哪儿来什么辛苦?”
沈南风这性子,几年下来真是没白磨,果然愈加平和稳重。
“要说辛苦,我觉得还是家里人更苦些……”江夏音调爽朗,话却不算轻。
下一处那俩年轻人,显然意识到了这点。
立即调整思路换了新问法:“你们出来当兵,家里人都支持吗?”
没成想这问题如此寻常,竟换来对面几人,齐刷刷摸头憨笑。
临了还是武隐做了解答:“我们大多都是孤儿,没什么家里人可问。后来成亲,姑娘家一早知道,接受起来就容易了。”
不咸不淡两句话,惹来年轻人一阵唏嘘。
本着活跃气氛的念头,周迹杭把话转到谭鸢身上。
“何况我们这儿,还有人没成家呢!你说是吧,谭一下!”说着便拿手拍上对方肩膀。
周迹杭当然不是有意揭短,他只是不想在这种时候,让谭鸢缺席。
人生路无论怎么选择,都值得被理解和记得。
“见你们一个个都好好的,成家立业、娶妻生子,我心里就比什么都踏实。”谭鸢多言,实属罕见。
更别说是以这么平静祥和的语调了。
其中一个年轻人,与其中间只隔着楚一巡。
他望着谭鸢侧脸,料定此人必有来历,但对方一定不会告诉自己。
进行最顺利的要数孔毅那组。
他们几个岁数大些,正是上有老下有小的年纪。
当着长者,冯初九难得吐露心声。
“我这一入军营,家里大大小小就全靠媳妇儿一个人张罗……”
“老人家上了年岁,总有个腿脚不利索……每回家去问起,总说还好、放心、没事儿……”
“可看着她那张脸,我知道她惦记我……”冯初九声音有些发紧。
说起自己浑不在意的刚硬汉们,一提起家人那真是柔肠百转、满心愧疚。
“唉,我家孩子倒大了,能帮着担担抬抬……”赵直一面搓着膝盖一面抬头看天儿。
“可身为丈夫不能尽心,作为儿子无从尽孝……里里外外欠的,只怕下辈子也还不完呐……”
叹息压弯孔毅眉眼,使其一同低下头去,再没了言语。
严飞阳看着几人,不由惦念起向晚跟严州。
“自古忠孝难两全啊……”他努力扯开个略显苍凉的浅笑。
“再等等吧……等天下太平、南北一家那天……孩子跟父母就都能团圆了……”
攀谈一言接着一言,一语顺着一语,直把月亮举到正空,星星捧出天河。
苍茫夜幕下,春山跟在破军后头,撒着欢儿奔逐萤虫。
草色沾满四蹄,夏风一起连带空气都是香的。
少年盘腿坐到秦川对面,脸上神色说不清是诧异还是嫉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