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随安走到阳台外面，从十九楼往下看，楼下还有不少人。大人或在散步，或坐在长椅上聊天，小孩到处奔跑，隐约还能听见稚嫩的笑声。

这些人中，没有物业的身影。

阿姨猜到了她的想法，把三哥和小九的工作告诉了她，连其他人的工作和单位，只要她知道的，都跟程随安透露明白。

“院长她最近有些奇怪，我怕她找到你。小安，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逃的远远的，不要再回来。”

她一直都在逃，从院里离开那天起，就没回去过。可程随安心里很清楚，自己始终在那些人的监视下，他们无时无刻盯着自己，只要不碰上，她就能忍受。

只是，天不遂人愿。

程随安仰头看向天际，暗淡夜空下，不见一颗星辰。

带回的试卷昨晚都已做完，此刻坐在屋里，无事可做，肖霄打开手机，有几个同学约他打游戏，打完一局，他没再继续，退出了游戏界面。

往后靠在椅背上，肖霄不是没有怀疑，从去年八月到现在，过去了大半年，两人实际相处的时间加起来还不到半月，然而每一次，都能刷新他对程随安的认知。

回想两人相处的情形和遇到的事，试图从中找到关联，很显然，程随安和这些人都认识，为何她会如此害怕？

程随安说过她没有家，是和家里闹翻了，还是和自己一样？肖霄不清楚，那些人和她又是什么关系？是否互相认识？他也猜不透，只知程随安怕他们，或者说，是怕被他们找到。

没有头绪，谜题全是未知，答案在程随安那，她不愿说，肖霄也不会问，真相如何，他想不出。

不想了，肖霄走出房间，余光注意到站在阳台处的程随安。只是一个背影，她什么也没说，就连神情都看不到，此时此刻，她站在那，就给人一种孤独感。

所有人注定都是这个世界的过客，可即便是过客，多多少少都会和他人有着或近或远的关系。

有的人活在阳光下，走在人群中，明明周边都是人，却总能让别人感觉到，他们游离于人群之外，身边唯一陪伴的，只有自己的影子。

这些人更擅长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谨小慎微的度过自己的人生，每天晚上面对黑暗，和自己说话。

但在这世间，人活一世，到头来不会只有自己。即使亲人远去，即使知交甚少，不会有人孤独一辈子。

杨老师曾经有次在他作文批改上留了这么一段话，当时，肖霄对此并没多大感触。他不算孤独，身边好友甚多，老姐还在世时，也有亲人陪伴。今晚，看到程随安背影的这一瞬间，肖霄忽然想起这些话。

程随安就是这类所谓的，只会和自己说话的人，在这世间，她不会和别人产生任何关联。她一个人生活，一个人吃饭，一个人上班，不管身边围绕多少人，仿佛都只有她自己。

可能是他想错了，退一万步，就算猜对了，不管是孤独，还是热闹，那都是程随安的生活，她自己做出的决定，肖霄无法干涉，或是参与。

看着冰箱里整齐摆放的矿泉水，最后，肖霄还是拿了两瓶。

接过肖霄递来的水，程随安轻声道：“谢谢。”

“不客气。”

两人之间没什么可说的，想想，往日里最多的也不过是‘谢谢’‘不客气’。

许久，久到楼下的人都回了家，小孩的笑声再听不到，夜晚的风吹来，能感受到凉意，程随安问默默陪在自己身边的肖霄：“进去吗？”

“好。”肖霄原是趴在栏杆上，此时收回手，程随安没穿外套，手臂上的伤被纱布缠绕，看不到，那点点渗出的血却是清晰，昨晚包扎的时候，他看见了，那两道刀口都挺深。

假期最后一天，程随安刚起来，桌上已摆好了饭菜。

肖霄这两天没出门，学习之余也负责一日三餐，很是准时。

“我弄了菜，放在冰箱，晚上热下就能吃。”

两人吃完早饭，肖霄提前回校，临走时告诉程随安。

“好，谢谢。”

肖霄背上包，转身离开，门开启后又关上，屋子再次安静下来，程随安收回目光，躺在沙发上，闭上眼。

天气逐渐炎热，在这座沿海城市，夏季傍晚，海边随处可见聚集在此游玩的市民。日落时分，夕阳西沉，海鸥低飞掠过海面，岸上的人们纷纷举起手中的手机，拍景，照人。

程随安看着手机里的人，跟别人找角度摆造型不同，张佳佳直接找了块平整的石头，往那一站，背对夕阳，对着镜头比耶，笑得灿烂。

对焦，按下。

“好了吗？”张佳佳跳到程随安所站的石头边上，照片拍得不错，“小安，到你了，你站那，我给你拍。”

程随安甚少拍照，不管是人还是景，除了证件照和一些必要的合照，她手机里连一张自拍都没有。而每次拍照，面对镜头她都会克制不住的紧张。

以前，院里有好心人送东西来，院长会把他们聚在一块，合照留念，别人都是笑着，唯有她笑不出来。

阿姨偷偷拉起她的手，劝她做做样子也好，让院长开心，告诉她笑是很简单的一件事，无非就是扯起嘴角。她不想阿姨为难，也会笑，笑得比哭还难看。

那时，她就清楚，笑对她来说，很难，非常难。

也是离了那地方，她才渐渐的有了阿姨所希望的，再简单不过的笑意。笑起时也是淡淡的，少有能达眼底的笑容，她无法像别人那样开怀大笑，笑得畅快。

清明过后，张佳佳有空就来找她，拉着她一起出去吃饭，两人相处，更多是张佳佳说，她静静地听，也会回，就是少。

部门的人说，最近她话多了些，不再是之前那个只会报告工作，不会和别人聊天的程随安。

听到同事的话，程随安愣住，原来在他人眼里，自己已是变得开朗。

以往她只会埋头工作，除了工作上的事，从不会主动和别人交谈。自己这般沉闷无趣，为何张佳佳会不厌其烦来找她，没有厌倦烦闷，也不嫌弃。程随安不解，忍不住问出口，张佳佳给她的回答，和肖姐的相差无几。

“你很可爱啊，小安，你只是不善言辞，这又不是缺点，也没规定每个人都必须按照一个模子来生活。虽然我不知道你之前是什么样的，但我认识的你，没有弯弯绕绕，也没小心思，纯粹干净，又简单，我喜欢这样的你。”

只是不善言辞吗？她确实不爱说话，却算不得纯粹干净，相反，有很多不能与人道知的过去，那是她一辈子都想摆脱的脏污。

回忆被打断，耐不住张佳佳的催促，程随安走到那块大石头上，双手放在身前，哪怕镜头那边的人是张佳佳，还是会觉得不自在。

就像不想辜负阿姨一样，也不愿让张佳佳失望，程随安不想舍弃这份对别人来说再普通不过，对她而言却是弥足珍贵的友谊。说到底，她还是心存那一丁点幻想。

二哥说，他们不可能过上正常人的生活，她不信。她会有属于自己的人生，也可以拥有朋友，不计利益，没有争夺的友情。

“不行不行，太僵硬了，小安，笑一下，对啦，想想昨天给你看的那个视频。”

在程随安笑出那一瞬间，张佳佳快速按下。

比起程随安那真的就是手一按快门的拍照技术，张佳佳的就专业多了，不仅调了参数，构图等等都有。

恰到好处的角度和风景，落日没入海面，彼时恰好有海鸟从夕阳上方飞过，落在身后的头发随风而起，程随安眉眼弯弯，笑得恬静安宁。

“漂亮。”张佳佳很是满意，三两下跳到程随安身边，“快看我的杰作，小安，你拍照多好看啊，以后我给你多拍点。”

程随安有些错愕，还担心自己笑得僵硬又不自然，照片里的自己，是从未有过的松弛舒展，连她自己都没能察觉。

之前，唯有林涵在身边，她才会不去想那些过去，眼下和张佳佳一起，自己也能够做到在不经意间忘记。

“那边风景好，走。”张佳佳拉起程随安的手，在她回神的那刻，跳下石头，“我们拍合照去。”

晚上九点多，程随安回到小区，手机里多了很多照片，有她的，也有两人合拍的，张佳佳都发了给她。

把帽子和口罩摘下，她躺在沙发上，望着天花板，得知三哥和小九在这小区上班，就想过搬离，一时没找到适合的地方，只能暂时继续在这住。

从那日起，帽子和口罩成为必需，这装扮免不得会被别人问起，程随安对保安大叔和隔壁老奶奶的解释是最近身体不好。

再看看吧，肖霄还有一个月就要考试，等他高考完，到时再找。

肖霄不说不问，不代表他不会想，在这个关键时刻，她不希望那少年因为自己的事而受到干扰。那晚他走到自己身边，把水递给自己，什么也没说，但彼此都懂。

有些事，没必要多问，问了也不一定就会有结果。人生不像试卷，不是每道题都能得出一个准确的答案。

放在桌面上的手机响起，是林涵打来电话。

将抱枕搂在怀里，程随安静静听着林涵抱怨每天不是看文献就是做研究，过得比社畜还要辛苦，忙碌又枯燥无趣。

“林涵。”

“嗯？怎么了？”

“没什么。”程随安笑了笑，她想说，我交了一个朋友，很好的朋友，她叫张佳佳，性格和你一样，她不会讨厌我的沉默，也不会嫌弃我的冷淡，她说她喜欢我。

“要是想我了，我现在就给你订机票。”林涵笑着逗她，“要不要来？”

“不急，我还没考虑好。”程随安道，“有人叫你了。”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女的声音，程随安没听懂，林涵叹了声。

“小安，我得干活去了，下次聊。”

“嗯，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