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躺在玻璃上，玻璃下面是翻涌的黑浪，如果有懂行的人看到，一定会惊讶于此处蕴含的庞大、混沌而不可知神秘命途力量。
叮铃——
黑浪中传来铃铛的声音，又远又闷，仿佛隔在这个环境之外。
叮铃——
又是一声。
却忽然变得清晰，透出让人神清气爽的清脆，黑雾汹涌仿佛在挣扎，但还是不甘心地逐渐变淡，隐隐露出下面许久未见的故人面容。
只是看轮廓，晏冥也认得他们。
可能是云以居他们一通闹，竟让这几个浮上来了。
不怪他隔了这么久，一点触动就能立即想起，实在是太过刻骨铭心。
那是他刚接手十王司时候的事，还做不到游刃有余，司里有经验又乐意帮他的人比比皆是，于是傻乎乎结交了不少“知心朋友”。
不知不觉，身边若有若无、无时无刻的窥视不知为何越来越多，哪怕不起眼，聚少成多也很难不发现。
但十王司中有怪癖的人比比皆是，只是喜欢偷窥……应该不算犯罪吧？
然而在他犹疑未决之际，十王已先发制人，动手擒拿了几个平日与他亲近的，扔给了刑字部，还邀他共赏刑字部问囚。
凄厉惨叫的背景下，十王从语气依然悠闲，内容却寒意森森：“他们若只是窃视同列之人，并无不可，但我的使者不可与之相提并论，丰饶民虎视眈眈，你应该更小心才是。”。
熟悉的前辈和好友变成一团团血肉模糊贴脸开大，要说没触动肯定是假的。
但他确实万方冷静地下达了处死的命令，然后暗中吩咐心腹……
哦对，奉十王敕令，他的心腹已成人彘，所以他亲操清剿丰饶民细作之务，如此之后十王司获得了清净，他失去了帮手。
几张人脸随记忆苏醒变得清晰，彻底从黑浪中钻出来，有男有女，长相不一，脸上的喜怒哀乐不停变换，全带有相同的眼神，在七嘴八舌地解释、忏悔，也在狡辩。
“我不想帮他，但他救了我。”
“我答应了他，不听话会被吞掉。”
“我本来不想的，我反抗过，但我在消散。”
“得到礼物应当回礼，命运的馈赠不能拒绝，既然完成了交易，理应付出代价。”
晏冥不存在的心脏扭紧一瞬。
他捂住额头无奈失笑：“唉，十王啊——”
十王告诉他是丰饶民操控了那些人，可得到珀俳维尔资料后他才意识到，见鬼的丰饶民啊。
晏冥叹了口气，抬手拍了拍一屏之隔的人脸，重复了千百遍的安抚，不过脑子脱口而出：“嗯嗯，我知道，我也没损失什么，不必在意。”
“是的，你没损失什么。”
“是的，没关系。”
“是的，真是太好了，谁都没有做错。”
他们的庆幸来得太快，晏冥一时不知道应该难过，还是怜悯。
可怜、可悲、可叹，但他唯独不恨他们。
身下人脸劫后余生的尖叫，刺耳万分又连绵不绝，他忍了又忍，忍无可忍地无语坐起身，在地面轻叩两下：“下去吧。”
黑浪变得汹涌，把扭曲的人脸卷下去。
无数不带任何情绪的目光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蛰伏在四周，窥伺包围圈中心的“梦”的主人。
晏冥摇头：“还是太不稳定了。”
黑浪开始敲打玻璃，一下一下听得分明，晏冥最终妥协一般深吸口气，褐色的果飞入黑浪，变成了其中的一点光亮。
“那便这样吧。”
没有人回应他的自语，只有一片梦境的寂静，连黑浪拍击玻璃的声音也不见了。
梦中过了很久，如蛆附骨的阴湿感还在黏答答落在身上，身下传来温暖，晏冥的意识渐渐返回现实。
察觉到他醒了，景元没放他下来，有些惊讶问道：“我以为你会一觉睡到天亮，是梦到什么了吗？”
忆质生物畅行于梦中，比现实要自在得多，以前晏冥在他家过夜，往往被挤下床都不会醒，甚至能在地上躺满一夜，这才过了多久？
“景元啊。”对方语气深沉。
“嗯？”
“你是不是很多次死里逃生。”
景元竟一下没摸清他在想什么，没敢直接回答：“死生之事嘛……唉，你可知道刚才的小吃摊玉食接待过几任将军？不过细算起来，我们也算吃过两代玉食摊主的手艺了。”
其他不说，他俩这年龄放仙舟也勉强称得上长寿。
晏冥许久才说：“哦。”
景元心道，少年你非要这样吓我么？然后他的脸就被掐了一下。
景元没忍住，笑道：“你怎么对我动手动脚的？”
晏冥：“你为何不高兴？”
景元：“……”
仿佛听到了景元的心声，晏冥故作诧异：“你不是想这样问我吗？”
说着，他五指紧扣景元肩上的软甲，整个人几乎悬空压下来，探头要看对方的脸。
黑色的发尾扫过景元的后颈，带起细密的绒毛。景元感觉背后的重量一轻，从小被植入的错觉一扫而空。
他无奈偏头：“你自己要自爆身份，现在又是要闹哪般？”
晏冥在意自己虚构史学家的身份，在意得要死，一步步走到他面前，何尝不是一种为了赎罪的凌迟。
判官如厉鬼轻飘飘地贴紧他，手放在他的颈侧。
景元很安静地任由他动作。
他的双手悬停身后两侧，不自然地微微躬身，路灯在头顶照出一个人的影子。如果此时有人经过，一定会怀疑将军被鬼附身了。
忆质的生灵凭借记忆活在世上，因为记得，所以存在。
但是，或许因为景元选了一条僻静无人的小路，晏冥没有持续他欲言又止的沉默，他问：“丹木你拿走了？”
景元一愣，很快反应过来他说的是那个褐色的果实：“我现在给你？”
“现在对我没用了，你拿着吧，反正祈福的玩意儿，没什么坏处。”
“唔，莫非里面有什么玄机？”
晏冥趁他没手反抗，撸了把将军大人脑袋，笑着说：“能有什么玄机？神策将军半夜造访幽府，未亲身招待到位，只能寻一稀奇玩意儿谢罪，不过这丹木是……”
靴子碾过地砖发出细微声响，两人一同看向暗处，未完之语被迫截断。
路灯照不到的地方，蓝色灯笼的幽光照亮单膝跪地的冥差：“上上签大人……还有，景元将军。”
背上的重量骤然变实，将军凭借出色的体质稳住身体，神色丝毫未变，只听晏冥重重呼出一口气，咬牙切齿的声音出现在耳边。
“他不应该看见我。”
“我知道了。”
彼此间的小声交谈没有持续多久，晏冥从景元背上下来，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缓步走到冥差面前。
“别怕。”晏冥缓缓抬手，指腹压上冥差的头发，“告诉我，你为何在这里？”
冥差喉结滚动，强装镇定地笑道：“大人，我是渡魂路过啊！”
景元走到晏冥身边，晏冥极快瞥了他一眼，向一旁挪了两步。
将军完全没有看冥差，温柔的目光全集中在晏冥身上，语气轻描淡写：“我在想怎么让他保守秘密。”
“似乎，死人不会开口说话？”
冥差身上笼罩了一层阴翳，仰头去看晏冥的神色，语气僵硬：“您要杀人？在，上上签大人面前？”
谁知他猝不及防对上将军满是调侃的目光。
景元：“哎呀，开玩笑而已，但还是拜托阁下不要向其他人提及此事——毕竟我们还未向任何人公开。”
言下之意就是其他人知道了，找你的事。
冥差一颤，哭丧着脸，声音里满是绝望的讨好：“大人放心！小的定会把嘴缝上！”
晏冥双手抱臂，事不关己，自从景元开口，他就开始用缄默作为回答，一双眸子古井无波。
景元轻撞了他一下，晏冥得令，抬抬下巴：“去吧，别耽误了时间。”
冥差如获新生，一溜烟跑走了。
晏冥平时和景元一样走亲民路线，可两人到底是执掌一方的领袖，该显山露水时绝不含糊，唯一不同的是景元用执掌千军浸透出来的威信令众人信服，而晏冥靠恐惧。
晏冥一直知道司里的人私底下传的歌谣：阴世何惧？生人笑闹，上上吉兆。
作为十王使者，他杀的最多的不是丰饶民，也不是陷入魔阴身的仙舟人，而是司里的同胞。
景元微低着头，看向晏冥，蜉萤般的蓝光从他身上飞出，消失在道路尽头。
清瘦的人影站在路灯下，夜风吹起衣摆，他的身形薄得像一页写有简短故事的纸，仿佛随时可能飞上高空。
景元问：“这样的人，有多少？”
晏冥张嘴，然而却吐出来一串干咳，在深夜里显得格外剧烈。
他不想提那个名字。
珀俳维尔，不可注视齐目，因为你能从中看见最不想接受的未来，不可诵念其名，因为那是意为“疏通历史的河流”的奇妙咒语。
哪怕是呈给七天将的绝密文书也不会写明，究竟什么是“疏通历史的河流”。
——命运的可能性如河流，当人们驾驶游船选择了其中某条航线，其他航线就会堵塞，而珀俳维尔能重新开启其他的航道。
而疏通航道的代价是给出令珀俳维尔满意的偿还。
就像珀俳维尔与扎乌姆先知的交易。
珀俳维尔给了扎乌姆先知未来的知识，扎乌姆需要偿还的是他们星球的末日。
对罗浮，这位疏通航路的终末信徒貌似更仁慈些。
他做的最多的是把将要死亡或步入魔阴身的人引入“继续活下去”的航道，可活着这件事本就十分不稳定，随时可能消散，所以如果要持续活着的状态，就需要不停给出偿还。
珀俳维尔用这种的手端控制了不少人，全用来监视晏冥，危害仙舟的事倒从没干过。
不然十王早跟他拼命了。
读完十王给的资料，他明白了为什么能杀死珀俳维尔的只是神秘。因为如果想彻底解决珀俳维尔，意味着所有可能必须全指向珀俳维尔死亡。
他能遮掩一部分珀俳维尔存活的未来。
干咳停不下来，景元忙扶起他，轻拍他的后背。
晏冥终于把咳嗽的设定丢了出去，倏地直起身：“十王司这种舌如簧、口似闸的人不少，若再留片刻，恐将军的风月佳事将传遍罗浮。”
“晏冥……”
晏冥目光四移，看天看地：“在下可不敢担此重罪，先行告退。”
景元面无表情，伸手抱西瓜似的，将晏冥的头拖至面前：“晏冥，听我一句话。”
晏冥不敢动，十分克制地艰难点头。
景元一字一顿：“你有任何麻烦都可以告诉我。”
“我来想办法。”
好可靠啊景元，他想这么说，却只是扯起一个微笑。
“我不逼你，但你要勇敢就勇敢到底，不然我敲掉你的壳，我来做你的新壳。”
其实不用景元敲，他的壳已经先他一步缩入地下。晏冥慢半拍感到全身赤裸般的羞愧。
与金灿灿的眼睛对视，过分熟悉的感觉带着剧烈的羞愧感褪去，他犹豫了一下，低声说：“梦境作为神秘与记忆的命途交织重叠，一直向深处潜去能看到藏着的过往，哪怕是一闪而过的念头也会停驻。”
景元正色，问了一个很具有哲学性的问题：“往哪算梦境的深处。”
“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