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到了七月中旬。
小暑,温风至,天又热又长。
王府里刚煮好绿豆水,给大伙儿都祛祛懒气,就是没见着宝山。过了许久,人都散了,宝山才着急忙慌的从外头回来,说是崇安王带着人马回来了,就在城外不远,陆离刚刚动身去接。
大家先是惊讶崇安王还活着的消息,又是激动又是高兴,这样一来便不愁自己没地儿去了,跟着时间久的旧仆则是放下心来,绛珠一听说这个消息就急忙回来通传。
绛雪正在给千裔清打扇子,看着她忙活自己的物什,听完绛珠的话也只是淡淡“嗯”了一声,弯着腰手脚不停。
绛雪愣了一下:“殿下平安回来,您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嗯......也不是那么无动于衷吧,只不过她一早就知道容潜还活着的消息,如今听说了,确实做不出什么惊讶的反应。
没过多久,府里的下人又来通报,说是陆离派人送来消息,要陪同殿下一道入宫,皇上今晚要为崇安王接风洗尘。
千裔清点点头,对着他道:“去璟王府知会一声,若是璟王妃得空了,请她来我这坐坐。”
下人应了声是,虽是不明白为什么这会儿要见璟王妃,却也照做了。
直到城中很快传遍了崇安王凯旋而归的消息,百姓们不清楚其中缘由,一个劲儿的赞叹天佑夜南,崇安王不愧是崇安王。
恰逢这时,祝音果真到了崇安王府门前。
一进偏厅,祝音满脸倦容,整个人看起来憔悴不少,眼下的乌青一看就知道很少合眼,都没怎么梳洗打扮稍作遮掩,就这么匆匆赶来。
千裔清见她这副模样,先是一怔,连忙给她倒了杯温茶。
直到她神情缓和一些,没有方才那么急切了,千裔清才问:“皇上肯放你出来了?”
祝音面色滞了一瞬,语气有些僵硬:“你、你知道了?”
千裔清拉着她,拍了拍她的手背:“听说你前些日子来找过我,也是为了璟王的事对不对?”
祝音咬着唇,欲言又止。千裔清耐心等她组织好自己的语言。
末了,祝音把心一横,仰头起身,提起她繁重的织锦绣裙跪在地上,惊的千裔清一愣,立刻着手扶她。
却怎么也扶不起她,祝音摇头,目光坚定的难以撼动:“千千姐姐,我知道玉衡哥哥做了很多错事,但念在崇安王如今平安回来,你能不能劝劝他,替玉衡哥哥向皇上求个情,不要杀他!”
说着,泪珠如断了线的珍珠一般落下,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我、我知道我没用,出了事总求着别人帮我想办法,是我拖累了你,连累了你,我求你最后一次,无论如何......留玉衡哥哥一命,好不好?”
千裔清叹了一口气,蹲在她面前看着她:“你不用求我——”
“千千姐姐!”祝音急道,以为千裔清不肯帮她。
“我是说皇上根本没打算杀他!”千裔清按住她紧紧抓着自己的手,直视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如果皇上真的要杀他就不会先他一步把人扣在宫中,何不做实他的罪名让他成为全夜南百姓口中唾弃责骂的罪人,谋逆是大罪,不然你以为你现在还会有命活着来见我吗?”
这番话似乎终于说动了祝音。
千裔清拉着她起身,把人按在椅子上,摸了摸她的头发:“可是祝音,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是什么时候知道这些事的?”
祝音没想到千裔清会突然问出这么一句话,缄默了片刻。
千裔清笑了笑:“你可不要想着诓我,真话假话,我可是一下就能听出来的!”
“你很了解我。”祝音破涕为笑,一点也没有打算说谎被拆穿的尴尬,反而有些宽心,“那天你来找我,你和玉衡哥哥在大门说的话我都听到了,他总觉得我傻,其实我只是相信他,很多事情不愿往旁的地方去想......”
她的神情忽而变得伤感:“但我们相识那么多年,成亲之后更是朝夕相处,我再傻,也不至于完全猜不透他的心思。”
多年的枕边人,怎么可能一点都不了解?
千裔清默了默,问:“等璟王回来,你打算怎么办?”
祝音摇了摇头。
“老实说我不知道。”她苦笑一声,“我只想他活着,别的都不想,不是不想,是不敢想。”
怕,是奢望。
沉默了片刻,祝音重新打起精神,勉强笑了笑:“时候不早了,崇安王也快回来了吧?”
“皇上为他们摆了庆功宴,应该会晚些。”千裔清看着她不由自主攥起的拳,顿了顿,“......你怕他?”
“在坤京,提起崇安王没有谁是不怕的。”祝音无奈地扯了扯嘴角,有些苦涩的道,“出了那些事儿,崇安王和玉衡哥哥再不像以前,我心里清楚,他连我一道恨上了。”
千裔清很想安慰她,在千裔清面前,容潜其实一直是个嘴硬心软的人,他的好,旁人并不了解。
但这些话说了也是无用,眼见着祝音变得如此失魂落魄、满心愁绪,千裔清默了默,问:“你后悔过吗?我知道你自小就喜欢璟王,如果早知道他会如此,你还会喜欢他吗?”
祝音没有回答她的问题,抬起眼直视千裔清,反问道:“你喜欢崇安王吗?和他在一起,你后悔吗?你若喜欢他,就会明白我的。”
千裔清怔了怔,暗叹一声:“我明白的。”
真的喜欢上一个人,就不会再回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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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的天和那日在绥夏边境一样,微风温热,月朗星稀,天空如幽深的潭水,又深、又高、又阔。
王府的小院也不似以往让她觉得压抑。
借着月光,千裔清站在廊下,身边架子上放着刚摆晾出来的药草,木架上是崭新的铜盆,绛雪拿帕子给她擦去指尖沾染的药汁,蔷薇露浸在水中散着幽幽的花香。
绛雪一抬眼,目光所至,一道熟悉的人影缓缓走来,脚步轻慢,扬手对她摇了摇。
她张了张嘴,未出口的礼节生生咽回肚子里,对着千裔清道:“奴婢去看看热水好了没,再给您添点儿。”
“嗯。”千裔清头也没抬,拿着帕子在手指上一下一下沾着。
片刻后,那道高大的人影来到他身后,带着淡淡酒香的呼吸在她耳后喷薄。
千裔清没忍住,弯了弯嘴角开口:“别演了,早知道你来了!”
容潜顿时有些丧气,绕过她身边歪着头瞧她:“知道了还装作不知道,难道是不欢迎我?”
千裔清觉得有点好笑,挑起眼帘看着他:“欢迎,但我这腾不开手。”
说罢,她眼神落在手上示意。
容潜随着她的目光而动,自然地接过干净的帕子,拉起她的手仔仔细细擦干净,每个指节都不放过。
千裔清笑着看他认真的模样,任由他缓慢认真的给她清理,直到最后一节小指上的水珠也被抹去,那方干净的帕子沾满水渍,被随意搭在木架上的栏杆。
千裔清伸出手臂,双手从颈后环过他的脖子,踮起脚凑近他的面前,在唇上轻轻印下一吻。
所有叫做想念的情绪在这一刻尽数被放大,日间那些淡然无谓皆被撕开裂口,都是假的。
只有这一刻才是最真实的。
千裔清柔和的笑了笑,望着他含笑的双眼轻声说道:“欢迎回家。”
容潜揉着她的脑袋:“还有呢?”
千裔清想了想,眨眨眼睛:“我很想你。”
面前的男人终于满意,对着她的唇再次深深吻了下去,这一吻,诉尽这段时间所有的无奈和眷恋。
良久结束,容潜在她唇角厮磨着不愿离开,近似低喃:“我也是。”
夜深露重,通明的灯火一盏盏熄灭,只余房里的还亮着。
罗汉塌上,千裔清托腮俯在桌几边上,怀里抱着新换的软枕,看着容潜略带嫌弃的脱下身上穿的衣裳。
“不是说庆功么,怎么回来这么早。”指了指他身上被一层一层褪去的华服,又问,“什么时候换的衣裳?”
容潜低着头,手上动作不停,一面耐心回答:“本打算先回来见你,可我想着不能满身污秽的来,便借皇兄那里沐浴更衣,没想到还要被拉去宴饮,麻烦的很。”
说到这,他还讨好一般指着自己的脸颊:“瞧,都刮干净了!”
听容潜的语气,似乎还不知道容烨的事,千裔清有些犹豫,要不要把见过皇上的事告诉他,若真说了,算不算离间这兄弟二人的感情。
千裔清思谂片刻,试探道:“今日宴会,佑王可有出席?”
一提起佑王,容潜忍不住冷哼一声:“他敢不来吗?”
“那......璟王呢?”千裔清小心翼翼的问,一面悄悄观察他的神情。
只见容潜手上动作一顿,摇了摇头,而后转向她,神色如常:“你要说什么我都知道。”
换好寝衣,他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落座在千裔清身边,温柔地抚摸她的眉眼,一遍一遍,仔细描摹,像是对待一件珍爱的艺术品,反复铭刻她的轮廓。
千裔清很快想到,陆离去迎他,应该早就把这些事告诉他了。
见她面露纠结,容潜笑道:“其实我早就猜到了,皇兄他们自小就是一起长大的,虽非一母同胞,也毕竟有感情在,我算什么。”
分明是让人听着心酸的话,此刻从容潜口中说出来却像满不在乎一般。
他握着千裔清的手,接着说道:“我比起他们入宫时间晚,母亲又没有名分,小的时候其他兄长虽待我客气,却只有八哥与我最亲近,后来渐渐长大,懂的事理,二哥五哥他们才开始同我熟络起来,可我也明白,是因为我对他们争权没有任何威胁,又或是因为可怜我,真心......其实并没有几分。”
真心......想起从前种种,璟王待他应也是有过真心的吧。
可惜真心在皇家并不值什么,即便是亲生兄弟之间,谈真心也太奢侈了。
“可你似乎......”千裔清欲言又止,反握着他的手紧了紧。
容潜垂下头看了一眼,凝望着她:“你是想问我为什么一点儿也不难过?”
微微叹了口气,他又道:“心酸总是有的,不过我想通的早,便也不那么难以接受了,再说,我不是有你了?”
千裔清怔了怔,望着他温柔如水的眼睛。
耳边是他更加温柔的话语,容潜噙着笑,缓缓说:“我本就不属于皇家,他们待我如何都无妨,他们要帝位、要权势,而我只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