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潜进宫没多久就回来了,前前后后不到两个时辰。
到底还是咱们皇上心善,明知璟王有谋逆之心,给人住的却还是从前璟王居住的皇子宫殿,除此之外,待遇上和从前一般无二。
东西给了万楹,他和璟王本也没什么好再多说的,刚巧碰上同样来宫里面见皇上的祝丞相,经得皇上答应过来看望自己这位女婿。
既如此,还是让这真正的一家人好好聊聊。
隔天,丞相祝既明在朝堂上请辞,声称自己已经年迈,剩下的日子只想好好颐养天年。
说是辞官,其实也是不得已。虽然许多人都不清楚璟王的心思,但他消失匿迹这么长时间,再加上当今皇上充耳不闻的态度,总有与他们熟悉的人心中隐有猜测。
旁人都能猜测,容烨自然是更清楚不过。
当初还未立储君时祝既明就和璟王走得很近,那会党派纷争明显,所有人都把他划为璟王党羽,而今出了这档子事,是怕璟王之心祸及自己和家人。
他一人也便罢了,可他还有夫人,有爱妾,还有一个不成器的儿子,还有祝音。
容烨应允了。
其实容烨早已告诉璟王会放他回去,是他这位二哥自己不肯,说是许多年未曾住过这间寝宫,实在是怀念,一时不舍得走。
小小的波澜很快消逝,日子恍然回到从前,平静、闲适。
刚过月半,再等几天就是大暑。
千裔清和容潜在外头游玩了好几天今日才回府。
府里的下人早早等候在外,这会正在一件一件往下搬行李,陆离似乎也刚闲暇不久,紧跟着到眼前,却又犹豫不决,似乎有话说。
千裔清从容潜身后探出小脸,迟疑了片刻问:“是不是我在这里不方便?”
“啊不是不是!”陆离蓝联摇手,慌张解释,“王妃言重了!是、是......”
容潜最看不得他这副想说又不敢说的样子,眉峰一凛,道:“说。”
陆离抿了抿嘴,抬起眼露出一瞬沉重,低声回答:“是......璟王,他前日在璟王府暴毙了......”
暴毙?!
这里最惊讶的应该是千裔清。
没听说过璟王身上有什么旧疾,怎么会突然暴毙?还是在自己家里?
她转头望向容潜,视线交汇,她看到容潜脸上并没太多惊讶,而是一些别的很复杂的情绪。
时间只凝固了一瞬,容潜垂下眼睫,鼻腔逸出一个简短的音节:“嗯。”
陆离继而恭敬地问询:“后天就是出殡的日子,属下原想着您在外面这事就算过去了,现下您既然回京,皇上那边......”
容潜颔首,自然而然的交代:“知道了,你去回宫里的话吧,免得他们又要特意跑一趟过来烦本王。”
“是。”陆离弯了弯腰,刚走出两步又顿住身形,脚尖调回方向,目光带过千裔清的脸,“还有一件事,祝既明一家全都回了乡下老家,说是想过几天清净日子,璟王妃也一同随行,他们似乎还不知道这件事,皇上的意思是不必刻意通知......”
“既然是皇上的意思,那就谨遵圣意。”千裔清回以浅笑,“放心吧,我有分寸。”
如此甚好,陆离安稳放心,躬身行礼退下。
门口马车前还在忙碌着,叽叽喳喳的吵闹声,议论声,还有抬下沉重箱子的吃力声音交杂着,渐渐变小。
从王府大门到林后小院的路分明很近,今天却硬生生被他们走出一座城的感觉。
小径安静,窄小的石子路边,茂盛的草丛被人精心修剪的干净,周身都是些青草树叶的气息,还很阴凉。
侧过头,宽厚的肩膀下,一双手臂背在身后,结实的线条在袖袍之下勾勒清晰,走了许久,始终没人说话。
千裔清叹了口气。
容潜被她拉回注意力,问道:“为何叹气?”
千裔清抬起下巴眺向远处,路的尽头拐向更深的花林,那里娇色弥漫,看起来像与这边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
“你知道璟王会死。”她顿了顿,补充道,“方才你一点都不惊讶,似乎是心中早有预料。”
容潜也没犹豫,很直白的便承认了:“是,我早知道他一定不会苟活。”
苟活这个词用的很微妙,不是活着,也不是苟且,而是——苟活。
是一个人再也找不到生命的意义才会用到的词。
这千裔清不禁想到容潜进宫那天,那日他回来很早,脸上是稀松平常的表情,看起来没什么特别,但千裔清还是从中读出一丝强颜欢笑的意味。
她知道容潜心情并不算好,所以他在宫里遇见了谁,谈了什么,千裔清很知趣的一句没问。
再到现在,她依然能读出这张侧脸写着被遮掩了一层又一层的悲伤和难过。
容潜并不是要瞒她,只是不知道怎么开口,又觉得这些事只会惹人烦忧,她没问,他也就没说。
今天既然已经到了这般田地,索性他便讲明:“五哥一早就告诉他待我回城便送他回府,一切就当没发生过,他还是继续做他的璟王。是二哥自己不愿回去,他说祝音在等他,他不能回去,也不敢。”
千裔清静静听着,脚步很慢。
容潜低下头无奈笑了一声:“二哥这人一辈子自负,从来都觉得自己运筹帷幄,从来不承认自己错了,他到死都没觉得自己当年做错了什么,也不曾给我一句道歉,可他说他对不住祝音,所以不敢见她。”
摇了摇头,容潜偏头看向千裔清:“你说他是不是很可笑?明知对不住还要做,说什么娶了绥夏公主、有了权利才能给她更好的,不过是为自己的野心开脱罢了,二哥他魔怔了!”
与其说可笑,不如说可悲,昔日那样的一个风云人物,那样令人望而不及的璟王殿下,如今落得个暴毙在家的下场,难道不是可悲么?
默了一会,千裔清幽幽问道:“权利真的那么重要?”
容潜对此不置可否:“有些人觉得重要,有些人觉得不重要。”
他思量片刻,说道:“其实我也可以理解他,二哥是长子,又是朝臣极力推崇的人选,他又自小争气,论能力,他或许比五哥更适合那个位子,他唯一输给二哥的就是没有那样一个母亲,那样得宠的一位皇后,以至于父皇可以爱屋及乌,从一出生就把这个位子留给他最爱的儿子。”
千裔清沉吟:“可是他不知道。”
容潜嘲讽地笑了笑:“是啊!他不知道。他怎么会知道自己十数年的努力都是白费,而他乖巧懂事的弟弟却可以不费吹灰之力的得到他想要的。换作是我,我也会不甘心吧。”
千裔清正要说些什么,又听到他轻笑出声:“不过还好,还好我不是他,我从一开始就清楚谁都有可能坐上那个位子,而我是唯一不可能的那个,所以我从来没想过和他们争,也就没有那些烦恼了!”
在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的口吻像是很轻松,又庆幸的,千裔清却从中听出几分悲凉,那是一个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不会被偏爱的孩子,在时隔多年长大后回首自己的过去而发出的感叹。
千裔清也越发理解容潜为什么会那么渴望别人善待于他,又很难对别人的示好全然信服。
他是个矛盾的人,复杂的人,可他心底也是个最柔软的人。
这条小径终于走到尽头,容潜顿住步伐,望着眼前乱花纷杂的花林,回忆起那日见到璟王的最后一面。
他陡然说道:“二哥是自裁。”
是了,璟王那般自负的性子怎能忍受他人的非议,而且这并非寻常议论,是他不愿听,却没办法不接受的事实。
与其被人指着脊梁,与兄弟尽生隔膜,甚至与结发妻子都再无相顾直面,倒不如走的干干净净。
干干净净,在他的心里是最好的结果。
一根手指悄悄攀上容潜的手心,接着是两根、三根,整只小手慢慢攻克他攥紧的拳心,接着勾起,紧紧握住。
看向这只手的主人,她正笑意盈盈地望着自己,眼睛里折射的点点阳光汇成星点,一闪一闪的,耀眼而夺目。
这样的笑颜把他的心绪也一并带起来了,容潜跟着她抬起嘴角,语调温和:“你笑什么?”
千裔清一边握着他的手抱进怀里,脸颊靠近他肩膀紧贴着,近似呓语:“还好你不是他,你比他坦诚多了。”
容潜第一次听到有人对他这么评价,坦诚这两个字对于皇族的人个个陌生,纵是那没脑子的容泽,也没人会说他坦诚。
容潜怀疑地重复一遍:“坦诚?”
千裔清用力点点头:“是啊,你对我一直都很坦诚。”
这样啊......那这话倒是没错了,容潜承认。
千裔清拉着他的胳膊晃了两下,毫不吝啬自己的褒扬:“你比他坦诚,比他有魄力,还比他有勇气!要我说,那些姑娘眼神儿都不大好,还是我有慧眼,一眼就挑上了整个夜南最好的男人!”
容潜勾了勾唇角,知她是在胡说八道,昔年那一眼,分明是她故意算计的。
可是不得不承认,这话听起来是让人心情不错。
他顺势捏了捏掌心的指尖,捏紧,说道:“又说谎,你倒是越来越会哄人了!”
“你不是喜欢我哄你吗?”千裔清理所当然道,“再说我也没说错,夜南只有一个崇安王,夜南也不能没有崇安王,不是吗?”
容潜轻轻“嗯”了一声,心思却放在另一个问题上,是他一直想问,想确认,想无数次从她口中听到回答的一个问题。
握着她手的指节倏然转换角度,顺着指缝滑过与她十指相扣,严丝合缝。
接着他不满足似的又紧了紧,问道:“那你呢?”
夜南将崇安王视作无人可替的战神,朝廷将崇安王视作不可或缺的兵刃,那她呢?
在她心里,崇安王三个字又算作什么?也如夜南一样视他为重要之人吗?
若是以前,容潜忐忑、不安,也不敢问。
纵然他习惯了自己说服自己在她心中占据重要位置,可每次她的行为、言谈,以及旁人说的话,都让他无法不心寒、怀疑、挣扎。
他在这挣扎中度过一个又一个夜晚,一个又一个白天,无数次想从她身上得到肯定的回应,哪怕是暗示。
但好像都失败了。
时至今日,容潜终于有底气问出这句话,这么简单却一直没敢问出的三个字:“那你呢?”
千裔清怔了怔,低头看了一眼紧紧相握的两只手,仰起脸笑道:“崇安王在我心里无足轻重,不过容潜嘛——”
腾出一只手贴在他的胸膛,鼓点一般的跳动回应着她的话语,郑地有声、一字一句:“容潜在我心里是唯一的、最好的、珍爱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