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初二,夜南的天冷的极早,头天夜里便下了一场大雪。
是今年的第一场雪。
清起时,窗外一片白茫茫的颜色,枝头打了一层雪霜,寒风一吹扑簌簌的往下落。
廊外的下人穿着棉衣扫去路上院落的积雪,屋里放着碳炉,倚在榻上的人穿着厚厚的貂裘,手里边还揣着汤婆子。
千裔清想过冬天会很难捱,只是没想到才刚入冬月就这样冷,若是再晚几日,岂不是连房门都出不得了。
想到这里就忍不住叹气,恰巧房门响了两声,轻快的脚步从门口传来。
祝音一边解下狐裘,一边提着食盒快步走近。
见人又是这般犯懒似的倚在榻上,祝音撇撇嘴:“千千姐姐,你怎么又倚在这看话本啊?好没意思的!”
千裔清掀起眼皮扫过她,懒洋洋道:“不然呢,我这身子若是出门,还不够给人添麻烦的。”
祝音歪头盯着千裔清的腿膝看了一会儿,犹豫道:“真就没得治了?”
千裔清没接茬,话锋一转:“祝伯父可好?”
没想到他们一家还是回到了坤京,据祝音所说是祝继明耐不住他那唯一的宝贝儿子祝纶受不住那乡野生活,非要回来不可。
见祝音没反对,又不似有什么不快,一家便又搬迁至此。
祝音轻车熟路地打开食盒,先往自己嘴里塞了块牛乳菱粉香糕。
入冬以后她几乎日日来,早就习惯了。
“挺好的。”祝音含含糊糊地咽下一口,又道,“啊......也不是很好,这几日他忙着同哥哥置气呢!”
千裔清好奇道:“他又怎么了?”
祝音也很是头疼地撇撇嘴:“看上了青楼里的歌妓,吵着闹着要娶回家,爹爹被气个半死,何姨娘也是整日哭的死去活来,骂他不争气呢!”
想想也是,小门小户的女子人家何若云都瞧不上,更别说是青楼妓馆的姑娘了,这要是娶回家里,以后非但要遭人非议,这脸上也是挂不住。
不过说实在的,以祝纶这空有一副好皮囊旁的概不成器的德性,恐怕也寻不着能让何若云看得上眼的姑娘。
反倒是祝音......
千裔清有些犹豫,那个名字在祝音心里是个结,虽然她总是一副不在意的样子,千裔清知道,她忘不了的。
斟酌许久,千裔清委婉地开口:“祝纶是指望不上了,你年纪还小,是不是......”
“你也想劝我嫁人吗?”祝音手指一顿,抬起头一眨不眨地望着千裔清,硬生生把她看得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千裔清道:“......也不是。”
祝音有些勉强的笑了笑:“其实我都明白的,就是因为知道他的选择,我才会跟爹爹一同离开坤京,就算是我最后能为他做的。”
说罢,她长出一口气,轻松道:“玉衡哥哥只是先我一步离开了,又没有同我和离,过些时候我还是要回到王府的,我可是璟王妃呀!”
千裔清叹了口气,抱歉道:“或许我应该早些告诉你的。”
祝音摇头:“没用的,纵是我从一开始就知晓这些也是劝不住他的,这点他和齐光哥哥很像。”
手炉在她怀里掉了个,祝音揣紧一些,探着头又问:“倒是你,成婚几个月了,崇安王待你好吗?”
“好啊。”千裔清毫不犹豫,看了眼日头,快晌午了,她道,“他一大早就去了军营,估摸着也快回来了,反正你回去也没什么事,留下一起用膳吧?”
“不了不了!”摆手的动作比拒绝的话来得更快,祝音嘴角抽了抽,“你家那大醋坛子把我当情敌来着,在这吃饭我会积食的!”
话说到这,祝音也不打算多留,整理好衣摆起身,一面自己系好披风。
突然想起了什么,祝音转过身:“瑶华公主产期似乎快到了,你呢?打算什么时候也给我生个小外甥呀?”
不提还好,一提起这事,千裔清不由自主地蹙眉,神情低落。
顿了顿,千裔清微微勾了勾唇角,抬起头道:“若有了打算自然会告诉你。”
祝音笑道:“好呀!那我可等着你们的好消息了!”
她也不是没想过,自古以来女子生育为男子传承香火都是自然,寻常人家也就算了,对皇族来说定是十分重要,若是没有,难免会遭人闲话。
可她的身体......
祝音走了有一会,房里也静了有一会,院子里是被扫成一堆一堆的积雪。
空落的地面上带着冰冷的湿意。
邤长的人影解下披风,剪裁合体的黑色长袍带着外面空气中沾染的寒意,容潜卷了卷衣袖,发丝上还挂着些水雾,似是匆匆而归。
扫过桌上放着的食盒,容潜抿了抿唇,道:“她又来了?”
“嗯。”千裔清兴致缺缺,“知道我自己在家没什么事做,特意来陪我说说话。”
容潜听出了点别的意思,以为她是在埋怨自己留她一个人在家。
他在千裔清身边坐下,抬起胳膊一勾,整个人都被他圈进臂弯:“军中事务处理的差不多了,剩下的我会交给陈开他们,往后时间我都在家陪你。”
千裔清仰起脸:“我不是这个意思。”
“可我是这个意思,我想多陪陪你。”容潜笑着在她如玉般的额上轻吻,“你似乎不开心?”
千裔清戳了戳他的胸膛,无奈道:“又被你看出来了。”
还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他。
容潜理所当然地点点头:“自然,我是你夫君。”
“说说看,为什么不开心?”
千裔清顾左右而言他:“嗯......就是觉得天气太冷。”
这番说辞显然不足以让容潜轻信。
他“嗯”了一声:“就因为这个?”
自然不只为了这么点事,还有别的,千裔清不知道怎么开口罢了。
琢磨了半天,她似是随意地问:“你喜欢孩子吗?”
“不喜欢。”
没想到会得来这么干脆利落的答案,千裔清一时没反应过来,从他怀里抽开,满脸诧异地看着他。
容潜看着她淡淡重复了一遍:“不喜欢,怎么了?”
“......哦、没事,就是随便问问。”这般回答陡然让千裔清心头一阵轻松,一块大石头落地,她故作惋惜道,“不喜欢就算了,那我可就不生了!”
容潜笑了笑,在她鼻尖轻刮一下:“不生便不生,做皇家的孩子有什么好的。”
千裔清还是有些担忧:“可若这样,其他人会议论你,说你娶了个不会传宗接代的女人。”
“传宗接代这种事交给皇兄就好了,我又没有皇位给人继承。”容潜无所谓道,“你若怕人议论,我便传出话去,只说是我没有生育能力便好。”
他这番话说的实在太随性,像是在讨论什么无足轻重的人一般,千裔清被他这荒诞的说辞逗笑了。
她道:“恐怕传出去后,坊间百姓不会以为你不能生育,而是会以为你——不行。”
“哦?”他嘴角挑起一个危险的弧度,目光灼灼落在千裔清脸上,“我行不行,你不是最清楚了吗?”
说罢,那张俊逸的脸蓦的靠近,贴在她耳廓轻咬而上。
千裔清立刻警觉地推搡,只是力道显得微不足道:“厨房还等着传膳呢!”
“那就让他们等着,不急。”
婉拒的话和动作都没起到什么作用,温热的唇从耳边留连至颈下,每到一处都留下情和欲的颜色。
大手探进她衣下时还有些冰凉,温度让她忍不住瑟缩一下。
“凉......”一声嘤咛出口,千裔清横他一眼,“我饿了。”
容潜理直气壮地回应:“我也饿了。”
这么说着,他的动作并未停下。
显然他所说的饿同千裔清不是一种。
怀里的手炉滚落在地,披风被丢在案上,容潜屈起手臂从她身下勾上,轻轻一带便把人打横抱在怀里。
床幔落下,帘外的炭炉冒着袅袅暖意。
屋外寒风作着,屋内一室旖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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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音再来拜访的时候恰逢容潜在家,一进院子就撞了个正着。
时光荏苒,祝音已经不在是那个不谙世事需要人护着的小姑娘,她已经学会独当一面,许多事都能够自己处理。
唯独这一见到容潜就不知所措的毛病分毫未改。
祝音讪笑着迎上容潜不善的目光:“我......我来陪姐姐说说话。”
容潜回头张望一眼紧闭的房门,转过头来:“再乱说话就拔了你的舌头。”
“啊?”祝音茫然地问,“我说了什么?”
容潜冷哼一声没理她,径直出去了。
容潜有多了解千裔清,恐怕连千裔清自己都不清楚。
她的一颦一笑,一怒一哀落在他眼里都如同被拆解过一样,清晰分明。
那日从军营回来,他只瞧了一眼桌上的东西,又听千裔清没头没脑问那么一句,这就轻而易举联系起来,定是祝音提了什么。
千裔清的身子他清楚,在迎娶她之前,他早就想过万般可能。
他不介意,他也希望千裔清不要介怀。
这件事本来可以再拖许久的,没想到被祝音轻易勾起,倒惹得千裔清不开心。
一想起这事,容潜就觉得越看祝音越不顺眼。
祝音自然不明白容潜为什么对她的敌意只增不减,就像千裔清不明白为何今天的祝音这般沉默,一会儿尴尬的笑笑,一会儿吃两口糕点,可就是变得缄默了。
眼见着一层糕点清的干干净净,千裔清嘴角抽了抽:“......怎么没吃早饭就过来了?”
祝音仰头看了她一眼,而后垂下脑袋叹了一声,心道:以后还是少来崇安王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