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忍不住一笑,飞身掠上了凤华宫的屋顶。
第十个岁暮之日,开阳镇主府的屋顶上,他们也曾如这般相对而饮。只不过那时是准备一起迎接蚀骨期后,全域大规模的疯狂杀戮和战争,是逆着风雨往同一条路上前行。如今却是要各奔前程。
凤炎魂魄化成的灯盏在旁边安静地燃烧着。阴风鬼气中,浅金的灯光凝固成亘古永恒的模样,笼着其下紧紧挨着的两个身影。
两人不知什么时候已并排躺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许久。那酒就仿佛永远也喝不尽似的,随着那些闲话中的过往岁月,一壶一壶入了喉咙。
酒过三巡,谢重珩有了些酒意。
想起他们当年猝不及防的相识,鬼域中百年并肩携手,倏忽之间,已然分别在即。明日一去,归期不定,生死不论,饶是他如何铁血刚毅,也不禁生出点感慨。
有意无意中,话题最后却落到了凤曦身上。
墨漆单手撑着头,半支起身子,靠在他身边,另一只手的指尖转动着一朵冰晶般剔透的花,目光在他身上凝驻片刻。
世家自幼的严苛教育和骨子里的内敛含蓄下,哪怕谢重珩喝了不少,也全然没有常人酒后的种种失态,反而在素日的端肃自持外,显出几分闲适风雅。
青年神色看不大出什么异常,实则仔细看眼睛才能发现,已经醉得很彻底了。
他的醉不在于面容含绯,不在于神色迷茫,而在于杏眼中浮起的一层水雾。
那水雾朦胧流转,遮住了往常星子般明亮逼人的光芒。不知是不是提到凤曦的缘故,无端显出几分柔软,几分茫然,让望进其中的人像是也沾染了甘醇的酒意。
看够了,墨漆才懒洋洋地问了一句:“你对凤曦,就这么看重?”
谢重珩恍惚了一会,自嘲一笑:“莫说先生不能理解,我也常常觉得我要么是疯了,要么是傻了,竟全然不知廉耻,期待他能将我真正放在心里。”
“先生大约不知,我在年幼时遇见了他,得他庇护才能顺利长大。那么多年,无论是对我好的还是不好的,我的人生中没有第二个人,只有他。”
听着那句“不知廉耻”,墨漆手上一顿。
他已经不是当年无尽山巅的少年谢七,而是手握半个往生域的将军“宋时安”。可不过是那么点微不足道的心愿,竟依旧能让他卑微至此。
将那朵花倒过来,悬在酒杯上,墨漆漫不经心地又问他:“那你想要怎样呢?”
花名不藏,无可潜藏之意,遇酒而融,喝下去可使人说出真心话。花朵轻微地飘忽摇动,被人散漫地摆布着,凑近了酒液,却又没有真正浸下去。
本是给这小傻子准备的,但以眼下的情形看,好像根本用不上。
下药并不是什么光明磊落的手段,他却全然没觉出半分不妥。
数千年的时光,谢重珩对凤曦是什么态度、什么想法,从前墨漆根本不在意,也就从未想过要去探知其中的因果。
但也许是随着那人离开往生域,预示着他与天绝道中枢决战的日期也越来越近,结局连他也难以预料,他忽然就想知道,自他被血祭唤醒后,这个同他纠葛几千年的人,究竟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在明知没有结果的情况下,仍然要一条道走到黑,死也不曾回头。
辗转几世,世世如此。
谢重珩迷糊得厉害,没注意他的小动作。他侧过头,眼神没什么着落地晃了几晃,方才落在那双狭长的碧色狐狸眼中,轻飘飘一笑。
“我也不知道。其实从前在他身边时,他一向当我不存在。我从来没想过会同他有什么别的关联,也就从来没想过将来想要如何。”
“我也从来没搞明白过,我对他究竟是什么心思。太复杂了,我分不清,也不想分清了。反正都不会有结果。”
墨漆沉默地重新望向他,却又似乎并不是在看他,而是透过这具躯壳,看见了从前六世的人。
那时的谢重珩从来都是本尊的身份,世家嫡系尊崇的贵公子,没有谢七少年而殁、孤魂野鬼代替这一出,自然也就没有那些感情上伴随终身的卑微、怯懦。可即使是他,也不是没有过挣扎的。
大昭虽不禁男风,却也并不盛行,尤其世家贵胄,私下玩玩也就罢了。若是动了真,传出去是有损整个家族声誉的事。
本就有悖阴阳平衡的天理,何况那还是他的师尊,更加违逆人伦纲常。
但他尚且明确知晓自己的感情是什么。纵然在他人看来,这种感情是多么悖逆惊骇,多么不容于世。相较之下,这一世的谢重珩更为惨淡。
谢七的记忆中,神明将他从万千幽影虐杀分食的境地中救出,赐他以安宁岁月。原本按正常的轨迹,他也许会如同前六次一般,情根深种。
可他在懵懂的年纪,刚刚萌生出一点心思,就一朝死去。自此,对凤曦的一切感触都停留在了那时,再也没有让他分辨清楚的机会。
然而他只是个凡人。从千年后的谢七到重活一世的谢重珩,再到如今的宋时安,感情总要有一个寄托之处。
即使是如此虚妄又迷茫的心思,即使最后也是凤曦亲自下手,将他推到这个本不该有谢七存在的时空,任凭他顶着旁人的皮囊独自磕磕碰碰地走过一路,所谓的师尊依然是他那段人生的整个天地,亦是他往后余生的所有回忆。
其余,不过尔尔,再难入心。
被诱哄着喝了太多的酒,意识迷醉,身边的气息熟悉到仿佛贯穿了他的两世,彻底消融了谢重珩的防线。
往常绝不会说出口的话,如今真正说起来,竟也没觉得有多难为情。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也许是自从那场荒诞的风月露水的怪梦里醒来,虽然他不完全记得期间究竟发生过什么,但潜意识里,他觉着这是个除了信任之外,更能令他安心的人。
似乎无论他处于什么样的痛苦绝望中,墨漆的存在都能安抚他。
“有时候我是真的羡慕先生,冷静理智,超然物外,万物不入心,更不为任何人停留。但有时候我又想,如我这样有七情六欲的俗人,如果一生都不曾遇见一个值当自己心动之人,未免令人遗憾。”
灯火暧昧,青年的面容耳颈连同眼尾都泛着薄薄的红,鬓发微乱,杏眼中水雾迷离,将素来的铁血凌厉之感都冲淡了许多。于英俊明朗之中,无意识地带上了几分惑人的魅态。
他就这么抬起漆黑浓密的眼睫,茫然看着他。
墨漆细细欣赏了一会,想起那时无尽山巅,他在他身下绝望到心死,流着泪求他的破碎模样,俯身凑近了些。
妖孽一字一字,又轻柔又缓慢地,故意恶劣地问:“假如,他曾用不堪的方式,下狠手伤害过你呢?”
酒醉的人被他替换了这段记忆,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神识都被酒液浸得麻木了,脑子转不过弯来。
他怔愣了片刻,才平淡道:“你不知道,他曾经杀过我。但我好像也说不上恨他。反正我这条命也算是他给的,只不过借我用了些年,他想收回去了而已。”
“我只是觉得无力——你看,我连往生域这种千万年的鬼境都有决心去改变,却不知道要怎样才能让他真正将我看在眼里。”
即使谢重珩如今多么强大,称霸半个往生域,魂魄依然是当初孤苦无依的谢七。
那段说长不长却极为重要的韶华岁月,他记忆中没有别的倚仗,甚至没有第二个真正称得上认识的人。凤曦成了他唯一的选择。
人终会为年少不可得之物困顿终身。在时刻可能被厌弃的惶恐中,他日复一日,将自己死死绑在了这根缥缈的稻草上,再不可分割。
凤曦几乎承载了他过往所有的感情,早已在他心里扎了根。经年日久,那些由此生出的丝丝缕缕,无论究竟是什么,都已经将他的心脏裹得密不透风,融为一体。
凡人很大程度上是依靠感情而存在的生灵。他的每一段经历,都是由无数途经他生命的人和发生的事,以及由此而生的种种情绪支撑而起。若要强行将它斩除,是要连同心脏一起血淋淋地挖出来摧毁的。
身边的人没有回应,酒醉的人却全无察觉。谢重珩微笑起来,挣扎着伸出一只微微摇晃的手。
他勾了勾手指,示意墨漆过来,自己却不知怎的滚过去了一些:“告诉你一个秘密。我知道他心里有人,和因之而生的深渊一样的绝望和恨。”
酒后的嗓音略略低哑,却更显醇厚。杏眼中朦胧的水雾流转下,隐隐有细碎光芒闪烁,悠远温和。
眼底那些深藏多年发酵出的心绪,似乎都在这个夜晚化为能被触碰之物,同阴风鬼气纠缠在一起,缕缕拂过身边人的脸颊。
“啊,对了,很久以前那种感觉我在你身上也感受过,简直一模一样。虽然我什么都不清楚,但我知道他们之间有着密不透风的过往,不容外人侵入丝毫。”
青年微笑着,平淡和缓,徐徐诉说着,一如从前六次轮回,离开往生域的前一晚:“所以我怕得很,从来不敢让他察觉什么,怕他看不起我的无耻和痴心妄想。”
“其实离开他以后,我也曾经试过断了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但后来吧我又觉得,那段过往如果没有了这个人和这些心绪,我那时的人生都没有了依托和意义,还不如直接把心挖了。所以,就这样吧。”
活过两世百余年,哪怕面对的是什么样的绝境,哪怕要背负什么样的重担,谢重珩从来无所惧怕。只除了在感情的事情上。
那般畏缩退却,那般小心翼翼,从不敢奢望什么,连争取一下的勇气和资格都没有。
他独自站在时光的另一头,于沉重的责任之下,念着一个永远不可能的人和那场年少岁月。而他曾经在那人生命中存在过的一切痕迹,甚至也许都早已被人厌恶地彻底抹去。
无论此后是什么局面,他和凤曦都不会有任何结果。或者说,现在就是他们最好的收场。
我也曾想,假如时光倒流,我也许不会重蹈覆辙。但有时候我又想,纵然时光倒流,回到一切可以重来的当初,也于事无补。
命运让你我相识,便注定了我将以这般狼狈的姿态,沉沦于深渊。
既留不住你,也放不下你。真是没意思。
可是我的魂魄漂泊在世间,你是唯一能让我安心的归宿。我向往你,犹如飞蛾投向灯火,明知会受烈焰灼烧之痛,身焚成灰之苦,依旧义无反顾。
青年恍惚地笑了笑,抬手盖住了眼睛,像是这样就能掩饰自己的无奈和认命。
乌沉沉的夜色中,墨漆单手支着头,贴在他身边,半垂着眼眸,安静地听着。一缕雪色长发落下来,柔顺地纠缠在青年脖颈上,昏黄灯火的映照下,泛着冰凉的银光。
所谓很久以前,是谢重珩误食销魂果那次,他以神识侵入他的梦境,却被那人探查到他的心绪。
至于凤曦心里那些深渊一样的绝望和恨,大约是那人记忆中,他将谢七一刀毙命、抽出魂魄时感知到的。那时他们的神识交错融合,谁心里有什么太过强烈的情绪,都瞒不过对方。
一个是空有光明后裔之名的黑暗,一个是哪怕弱小然而依然保持纯澈的朝晖。他们在看不见的神识中纠缠成一体,却又泾渭分明,犹如阴阳两仪,既密不可分,又注定不属于同一个世界。
只是他当时没想到,一个仅有十几岁的凡人少年,竟会有那么强悍的心志,在完全被他控制时,居然还有余力去反过来感知他的情绪。
这小傻子,原来竟生出了这么大的误会吗?他心里的确死死记着旁人,却是他的至亲,亦是至仇。
顺手将那朵不藏花浸进杯中,瞧着花瓣融尽,墨漆一口饮尽了酒液,安静地望着正在神识里同睡意和酒意厮杀的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