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他们运气好还是谢重珩判断有误,一连数日,莫说浪客,大概连外地的蝇虫都不肯来这个穷地方,并没有发现什么威胁。
只除了村民们。
全村几乎不是青壮年就是如老村长般看起来有些年纪,实则身体健壮的男人。能称得上弱小的,只有几个半大小子和一个小丫头。除外,没有任何一个女性。
有孩子倒是可以说明村民应该不是浪客假扮,然而这种人员构成无论如何说不上正常——没有母亲,哪来的孩子?
而且对他们的态度显而易见地奇怪。虽说众人极力装出正常的样子,仔细感受,仍能隐隐察觉淳朴憨厚之下,暗藏的贪婪、冷漠,甚至一些莫名的恨意。
谢重珩心下了然,这是将他们当肥羊了。
但大约是他们到达的次日,一个幽影“不经意”地一箭射下了两只飞鸟,让村民们再有什么想法也只能憋在心里,不敢当真如何。
他也不吝给点小利,大家现下都暂且维持着面上的和气。
正是傍晚,一轮残阳西坠,映得海天一片绚丽斑驳的红,如火似血。晒坝上三两渔民凑在一起,一边缝补不知破了多少次的渔网,一边侃大山。
谢重珩站在附近,顺着风浪声传来的方向遥遥望了一眼。
虽是冬天,但这里一年四季都处于炎阳烈日的夏季。碧波无垠,雪浪涛涛,海天一色,在极遥远的尽头交汇融合。咸腥的海风带着潮气自天边卷来,百年未见的阳光落在身上,令人十分之舒悦心怡。
倘若不回头看那个破烂的村落的话。
青年望了须臾,杏眼深处浮出点无可奈何。
纵然在往生域中,谢重珩是占据了一半地盘的霸主,手握比半个大昭更宽广的疆域,兵精粮足,坚甲利刃,更有空战之王的战舟队、遍布全境的庞大情报网和逆天的炼器资源,但踏上天龙大地的一刻,从前所有的倚仗都瞬间化为泡影。
大昭律令森严,许多里面的物事放在这里都属于僭越,不能显露在外。为免出现意外,引发混乱,甚至连狰营的暗探们都不能遣出来,四处潜伏、刺探消息。
除了干粮行装、随身兵器等日常之物,和储放在他那枚乌金手环中的一些备用物资、当年谢煜给他的各种储备,可谓两手空空,如同白手起家重头开始。
但他要面对的,却是比往生域中各自为战的原始势力更庞大、更严密、更有组织的整套体系,洪荒传承而来的六大簪缨世家都不敢轻举妄动的格局,一朝帝王的天威和种种权势。
“怎么了?”正兀自一头乱念,有个拖腔懒调的声音问。
往生域中,类似的场景几乎贯穿了他整段人生。谢重珩下意识地以为是墨漆,喃喃道:“好不容易打出一片江山,却无福享受分毫,我这辈子果然就是个天生穷命,没的救了。”
说完才反应过来,却见原是戴着幂篱的“高人师尊”,多少有些尴尬。
凤不归却似乎习以为常,在轻纱下弯起唇角一笑,居然点头同意。
安慰地拍拍他的肩,妖孽只道了句“慢慢来”,就去了礁石山上。
谢重珩又站了一会,一眼瞥见那群补渔网的男人,怎么想怎么不对劲。扭头却见那个小丫头也在附近,他心里一动。
因着与村民都认识了些,他也便慢悠悠地过去,拿出一小包往生域出产的香果干逗她,刻意压低嗓音:“小妹妹,叔叔这里有好吃的,喜不喜欢啊?”
小丫头是柱子家的,不过五六岁,骨瘦如柴,一身又破又脏、明显不合身的衣服。若是不知情的,怎么看也只会当她是个小子。
香果干出现后,那双乌溜溜的眼睛就没从上面离开过。
谢重珩一看,有戏。恰在此时,老村长叼着他那根多少年没装过烟丝的空烟杆过来,问旁边闲吹的那几人:“你们谁见到铁蛋了?”
柱子也在其中,闻言笑骂道:“这狗|攮的还没回来?怕不是被鱼妖勾了魂去吧?”
几人哄笑起来。
谢重珩没在意,摆出一副自认为最和蔼的表情,将香果干上下抛了两抛,温声哄着:“叔叔有些事情不太明白,要是你能回答叔叔的问题呢,叔叔就把它给你,好不好?”
孩子直勾勾盯着他的手,流着口水,用力点点头:“嗯!”
旁边有人疑惑道:“不对啊,我记得昨天下午他说实在没办法了,丁税交不上,家里连一点多余的吃食都没有,要出海打夜鱼。那他是去了啊还是没去啊?”
谢重珩蹲在孩子跟前,活像是骗小白兔的大灰狼,只差没长条狼尾巴:“那叔叔问你,村里还有些人去哪了呀?”
小丫头袖子一横一抹,将口水鼻涕一把擦了,细声细气地道:“他们都……”
话才起了个头,突听有人暴喝:“都什么都!赶紧给老|子回来!”
隔壁闲聊的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安静了,尽皆盯过来,个个眼中仿佛长了刀子一般。她爹两步抢过来,拎着她的衣领,一边骂道:“馋不死你!”
柱子人高马大,发起火来更显得凶煞。他骂得凶,扭头狠狠剜了谢重珩一眼,再转过去对着女儿时却掩饰不住满眼的慈爱。
小丫头眼疾手快,小短胳膊闪电般一把薅住那袋香果干,死死抱在怀里,被她爹一并搂着,急匆匆往家里去,像是生怕他再问什么。
那些人纷纷转开目光,仿佛刚才杀人般的眼神都是谢重珩的错觉。他看了看空着的手,只得转身去礁石山上。
山顶没有外人。凤不归摘了幂篱,一双狐狸眼似笑非笑看过来,拖着嗓音道:“原来宋公子的美|色未必比一袋果干更诱人啊。”
“下次换你出马试试。”三番两次被这个名义上的“师尊”、实际上的下属看笑话,谢重珩也不恼,潜意识里觉得似乎理当如此,笑道,“查探得如何了?”
凤不归懒洋洋地道:“有几个备选地点。但这个村情况特殊:人数太少,又易受侵袭,不好安插人手。”
唇角弯出点别有深意的微笑,声调散漫:“而且,看样子,这里的人并不欢迎我们。”
每个传送据点都需要安排人,一为看守,随时上报动向,确保落成至启用的数年甚至十数年间,不会出现什么变故,二为将来接应。若是被当地人集体排斥,倒确实是个要命的问题。
谢重珩点点头。岂止是不欢迎而已。
正要跟他说有个村民无故失踪、可能有什么问题的事,不想随身携带的传讯牌骤然嘤嗡震响,是瞭望的幽影发现了异常。
从高处垂目一望,但见村外的海滩边上,荡漾的海水中,七八个身着紧身鱼皮黑衣、手握薄刃快刀的浪客翻涌而出,悄无声息地落在岸上,急速往村落而来。
几乎是前后脚,值哨村民的示警讯号突兀地划破长空,传遍了整个海牙村。
所幸海滩至村里还有些距离。
仅存的村民们沉默而迅疾地冲出家门,每人都拎着个小袋子,大约是家里仅存的口粮,全速越过礁石山脚,往一片比人高些的灌木丛狂奔而去。
谢重珩知道,谢氏曾在沿海村落中布下过许多保命的措施。那灌木丛中显然藏着某种阵法、秘道之类,哪怕从山顶也看不出什么异常,应该是全村最后的退路。
然而他们尚未到达,灌木丛中蓦地闪过一片森寒刀光。有个渔民打扮的男人点头哈腰地从里面冲出,身后跟着十来个浪客。
前有堵截后有追兵,三四十个村民被尽数围困其中。
有人厉声吼道:“铁蛋!你……”话音未落,一个浪客狞笑着,一脚将他踹翻在地,刀锋“哧”一声划破他的肚子。
那人脏器混着鲜血流了一地,痛得在地上翻滚哀嚎,又一时死不了。
谢重珩站得虽高,但修为精深,底下的多数动静都瞒不过他,当即就要下去,却不防一只素白衣袖搭在他手臂上。凤不归抓住了他的腕。
那妖孽看着瘦削,手劲却极大。谢重珩纵横战场多年,本能地用力一挣,竟没挣开。
就听那人散漫的声音道:“救了招怨,不如不救。若是他们都死了,对我们也有好处。”
他一时没想明白救人还能招什么怨,怔愣了一瞬间。
就在两人拉扯的工夫,底下声声惨号中,铁蛋狠狠踢了那被开膛破肚的村民一脚,嘿嘿一笑,呵斥道:“我什么?我也没办法,就是想活命,死了也别怪我。”
“生在这种鬼地方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我领着大人们绕了一整夜,才绕开了那么大一座礁石山,上来等在这里。送你们重新投个好人家,是你们几世修来的福气。”
老村长奋力挤到前面,突然扑通跪下,将手中拎着的一袋白米高高举起,见一名浪客伸手抢了,当即磕头如捣蒜,颤声道:“叩谢大人笑纳。”
“大人们行行好,饶了我们这些穷鬼吧!村里最近来了两个外地的公子,又有钱,长得比画上的仙女还好看。要是大人们感兴趣,我们都愿意帮忙抓住他们。”
谢重珩静了刹那,在山崖上冷冷看着,几乎要笑起来。
原来这些村民不仅想将他们当肥羊宰,竟意图将他们抛出去做垫背的。
想起当年幻境中所见谢煜炮烙而亡时,那些高喊着“逆贼伏诛”的看热闹的百姓,想起原身的父母抛下尚在襁褓中的儿子血洒灵尘,想起更多追随着谢氏恶狰啸月家徽抗击尾鬼,死战捐躯的将士,他实在忍不住久违地生出愤怒。
这千千万万英勇的年轻人拿命去保护的同类,都保护了些什么东西?
他们用热血在这片天龙大地上浇灌出的,都是些什么鬼物?
族谱上记载,前世的谢重珩不惜赔上整个谢氏,抗旨锁闭灵尘去救这些百姓,如果他本人魂魄有知,亲见这桩桩件件,会不会悔不当初?
换成是他,他绝不救这些无情无义贪生怕死之徒!
像是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凤不归松开他的手,重新戴上幂篱。碧色狐狸眼透过纱幕悠悠睨了他一眼,又转头去看底下的光景。
当年的南疆境入口,他曾操控着阴风鬼气化出幻境,向谢重珩展示了谢煜六世惨死的真实经过。谢七的记忆中,也尽是烙刻的罪臣后裔在往生域的悲惨境地。从前六世最初返回大昭时,这人也是这样想的。
然而有什么用呢?他最终仍是舍弃了家族,带着谢氏走上了那条不归路。
但即使如此,他也不介意让他好好看看,从凤炎到谢重珩再到宋时安,他们心里比自己比亲人都重要得多的苍生,究竟是什么模样。
有人带了头,跪下的就更多。最前方有两个跪得慢了些,被浪客一刀砍在膝盖上。
转眼间,包围圈里几乎再没有站着的村民。
众人有惊惧磕头的,有麻木旁观的,有乞求投降的,就是没有一个有半点要反抗的意思。
像是不甘被人抢了先,又像是察觉浪客们对所谓的“公子”并不感兴趣,惨叫声中,人群中有人嘶声道:“大人们,大人们,咱村里还有个女娃,还鲜嫩着哪!”
柱子原本紧紧抱着小丫头,将她的头紧紧按在怀里,躲在中间。此话一出,刹那的死寂后,周围的村民像是刚刚反应过来,立刻伸出几双手,要去抢那孩子。
这帮畜|生!
小丫头惊恐的哭声中,谢重珩目眦欲裂,终于低声爆了句粗口。顾不上会暴露什么,他疾风闪电般从手环中取出长弓箭囊,弯弓搭箭。
凤不归双手拢在宽大的袍袖里,隔着雪白的幂篱,冷眼看着,却再未阻止。
乌沉沉的箭矢倏然而去,几个浪客应声倒地。
哪怕来的都是训练有素的尾鬼人,但在这种一贯又穷又怂的地方,骤然遭遇如此强悍的反击,也不禁呆滞了一瞬。
一轮射出,青年毫不犹豫,化出碎空刀,抬手一招,如同某种捕食的豹类般飞身掠下了山崖。
浪客数量比幽影多些,但墨漆挑选的都是一等一的好手。原本花点时间,将其全部斩杀并不难。
然而令谢重珩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些村民对暴虐残忍的浪客跪拜屈膝,却不仅不配合他们反抗,甚至不肯袖手旁观,反而极其难得地,展现了勇猛机智的一面。
众人用尽各种方式拖住他们,甚至不怕死地扑上去抱着他们的腰腿,意图救下浪客,并连连指点敌人如何离开。
此时夜幕已经降临,搜寻的难度本就极大,兼且有当地村民相助,幽影们瞬间极为被动。
纵然天生有着世家公子的内敛平和,纵然不愿对自己的百姓下死手,但毕竟在往生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