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不归在幂篱下了然地眨了眨眼,并不意外这个看似一切都有可能的回答。
他花了几千年的时间,辗转七个轮回,才终于明白了一件事:对平素果决的人而言,当他直白地展示自己的纠结时,其实已经表明了态度。
谢重珩本身出于武将世家,护卫家国的理念几乎是刻在了骨子里的本能,这些年在往生域中拼杀,更加磨砺出了深浓的保护欲和领地意识。
只不过因着知晓家族后来的遭遇,他才会心生不甘和叛逆。
但那点念头跟他的本性比起来,犹如泥沙堤坝之于汹涌洪流。越是亲见大昭的摇摇欲坠,和尾鬼全然不加掩饰的猖狂和贪婪,越会激发他的战意。
不说火云城的守将是他的族亲,浪客又与他有不共戴天之仇,他若是个利益为上、能冷静权衡利弊的人,若能就此痛快地置身事外,就不会拖延了七次都没能改变谢氏的结局。
也就不会死心眼地念了凤曦七世。
途经云中镇与另一个镇交界处,居然发现了数十个青壮年的身影。
人数不少,却都极为沉默、肃穆地排着队,仿似参加丧仪一般。只有打头一个文弱书生模样的青年与人交谈的声音:“登记好了。三天之后日出时分,还在这里集合。”
那书生的破桌旁边竖了块牌子,上面题了三个大字“杀鬼处”。谢重珩一言不发地看了几眼,却干脆地招呼凤不归离开了。
将他那位弱柳扶风的便宜“师尊”送回去安顿好,他寻了个借口,孤身出了门。
凤不归也不多问。他当然知道他想做什么。
只是如今大昭内外交困,昭明帝对六族又猜忌不已,只恨不能亲眼看见这些簪缨世家陷入困境,不太可能提供什么支援。
再者,尾鬼侵扰严重,谢氏需要防守的战线太长,灵尘境估计还出了些别的事,兵力和物资耗费都十分巨大,抵抗已然有些费劲。
这里不是他绝对掌控下的往生域,连他也不能说凡事能有几分把握,更何况他们此行所带人手不足二十个。其实他也有些好奇:
什么优势都没有的情况下,这种局面,他那位徒弟要如何破?
所谓杀鬼处,很明显是当地百姓自发组织对抗尾鬼的民团招募登记点。谢重珩再次到达时,那里却颇为热闹。
负责登记的书生居然跟人发生了争执,激动得脸都红了:“……这是去打仗,要死人的!你一个姑娘家,跑来捣什么乱?”
破桌前那身形高挑,体格差不多快要赶上正常成|年男子,一身男人装束的年轻女子怒道:“姑娘家怎么了?”
“我朝前些年殿前武试钦点第一的武状元,陆锦袖陆将军,不也是姑娘家?”
她霍然转身,指着后面排队的人,冷笑道:“你在他们中任意挑三个同我一对一打,若是输了一场,我再说什么参加民团的事,我是你孙子!”
“你!”书生气得几乎冒烟,“我不可能给你登记!简直胡闹!”
那女子大怒,一掌拍在破桌上。“咯啦”一声木头裂开的声音中,她吼道:“好啊!谁稀罕!找不到愿意收我的民团,我就自己去!”
见她怒气冲冲地走出不远,谢重珩十分客气地叫住了她:“姑娘若是这附近人氏,在下有些疑问想要请教。”
女子看了他几眼,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惊艳之色,怒火都消了一多半:“你尽管问,看我知不知道。”
是个爽快人。谢重珩也不跟她客套,微笑着单刀直入:“听说火云城的谢将军纵兵抢粮不止一次,大家为什么不仅不恨他,还要自发去帮他打仗?”
短暂的错愕后,方才的惊艳化成了轻蔑。
那女子用一种关爱傻子的眼神看着他,恨恨道:“谁说我们不恨他?谁说我们是帮他打仗?若不是正赶上尾鬼打得这么厉害,我第一个冲进去杀他。”
“我们愿意去拼命,只是在帮自己。大家祖祖辈辈都在这里生活,本来过得好好的,尾鬼偏要来占我们的地方,抢我们的东西,祸害我们的人。”
“你问一下刚才等着登记的那些人,谁家没有人死在浪客手里?”
她眼圈忽然红了,死死咬着牙,过了会才继续道:“若不是朝堂上那帮东西实在太废物,谢氏世代镇守灵尘境,至于抢粮吗?”
“这笔账当然要算,但前提是打退尾鬼这次进攻。等浪客登岸,命都没了,拿什么算账?”
“啧,我跟你这不知民间疾苦的贵家公子说这些做什么?反正你也理解不了。”
夹木仓带棒发泄完一通,那女子扭头就要走。
假如民众果然是这个态度,这仗倒还不是全无把握。得到了自己想知道的,谢重珩收了笑,在她身后道:“姑娘留步。你若铁了心想要参加民团,不妨再听几句。”
明明是同样低沉醇澈的嗓音,方才还和暖如春风,眼下却含着些冷肃的意味。
那女子吃了一惊,转身看着他。
先前微笑起来英俊温润的翩翩公子,不笑的时候剑眉凌厉,杏眼中寒光锋锐如刀,高挺的鼻梁下嘴唇抿起,配上利落硬朗的轮廓线条,无端凸显出了几分在战场上浴过血的军|人才有的纵横杀伐之气。
眼前的人仿佛突然成了一柄出鞘的利刃,追魂夺命。
谢重珩道:“第一,你是个姑娘,可知被敌人抓住了是什么下场吗?”
女子蓦地别过头,浑身颤抖着,指节都几乎捏出了声音,像是要哭出来。
过了片刻,却直瞪着他,一双眼睛仿佛要喷出火般,咬着牙挤出一句:“我当然知道。我比你们都清楚。”
“第二,”谢重珩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同我过三招。”
他一早就看出来,这女子明显比寻常农家姑娘健壮,脚步是练到一定程度的人才会有的稳健有力。
她的灵力也许可以忽略不计,但显然苦修过锻体横练一类的功法。
龙渊时空的修习方向大致分两种。
一种是灵脉不错,可以修习功法,获得灵力、修为,施展起来威力不小。
各个国度的权贵阶层几乎都有洪荒血脉传承,修为不凡,因此整个龙渊时空都大力推崇。身负灵力者哪怕是普通百姓,也是高人一等的存在,兵士也正是从这些人中产生。
另一种则是普通的锻体横练,躯体矫健,武艺高强,但跟修习灵力者根本没有可比性,因此多是平民、奴隶。
三招下来,与他估计的差不多,其身手甚至比他想象的还要好些,难怪方才敢当众挑战三个大男人。
谢重珩再问:“第三,民团如何参战?”
这个问题他原本不抱希望,纯粹是习惯性地问一嘴罢了。
那女子估计为了参加民团提前做了不少准备,利落回答:“火云城东西两边其实还有侧门,只是相隔有点远,不用通过城里,而是直接通往城北海滩,也就是浪客驻扎的地方。”
“之前大伙总共组织过三次民团。最早的两次都是从南城门入城,到北城门打仗,但去年那次不知道为什么,改走侧门了。”
谢重珩真心实意地笑了起来:“姑娘怎么称呼?”
平白耽误不少时间,女子似乎觉得自己被耍了,瞪了他一眼,终于还是告诉了他:“秦月。”
回到住处,谢重珩唤来一个幽影:“左海,你即刻带几个人去各个杀鬼处,以家人尽死于浪客之手、跟他们有死仇,路过此地,激于义愤和私心的理由登记参战。”
“切记,以你的名义想办法联系到组织民团的首领,将附近的人都集中起来,做好随时开战的准备。”
“但一定要稳住他们,先别妄动,就说已经派下属前去城外查探浪客的具体消息,务必等我回来再统一部署。”
略略一顿,又强调:“记住,你是镖队的镖头,我与凤不归都是你的下属,绝对不可泄露我们的身份。”
当年谢重珩以拜民间高人为师,医治痴傻之疾的由头逃离永安,是个本来绝对不该出现在这里指挥战斗的人。即使是在家族故地,他也无法表明真正身份,更不能亲自出面。
若是因此一战成名,或者被有心人探知,惊动昭明帝,即刻召他回去甚至问罪谢氏,他所有的心血都毁了。
安排完毕,谢重珩换上劲装,又点了三个幽影,绕了个大圈,悄然出了火云城。
并非他事事都一定要亲力亲为。往生域中虽有他一手训练出来、专程刺探消息的无数暗狰,但眼下大昭局势如此之乱,他根本不能将他们带进这个凡人时空。
于天龙大地乃至整个龙渊时空的百姓而言,幽影突出禁制、大肆残杀凡人,生吞血肉的惨烈历史早已成为传说一般的存在。然而大昭有一定底蕴和传承的世家都不会忘记,圣祖年间,先封印结界、阻止幽影为祸,后调遣联军、征伐往生域,两场下来,死伤惨重的事。
留守的幽影们倒也罢了,相对安全不少,倘若见势不妙,尽可先想办法保命。但作为探子是何等危险。
若是任何一个幽影在此死去,倏忽化为一把枯骨,少不得要造成轰动。
如果让人知晓幽影再入世间,各族乃至朝堂必然会组织力量进入一探究竟。
届时无论是被人发现,半个往生域都已成为比如今的大昭还要像人间的所在,还是凡人在里面竟也如同获得永生,都绝不是好事。
火云城南城门通常又被当地人称为正门,朝向内地,算是相对安全。北城门朝向星峡海,也就是浪客需要攻打的位置。
如他所料,那位谢将军连南城门都锁闭了,必然是因为有极难攀爬的小道连通城内外。浪客大部|队无法通行,却可以派少量修为较高的细作过来。
守军早已左支右绌,无法全面防范,所以干脆一封了之。
离开两日后,四人风尘仆仆返回了云中镇的临时住所。
左海早已等候多时,一见他出现,当即起身道:“公子,附近民团俱已准备妥当,就等你的指令了。”
谢重珩面沉如水,眼中隐有悲怒之色。
他并不耽搁,将一幅草图铺在桌上,如此这般吩咐了一番。左海收好图,即刻带着部分幽影离开了。
换了身随从衣装,他正要找他那便宜“师尊”交代一声,凤不归却像是早有预料般站在门口,也不知究竟什么时候来的,凝目看着他。
他转头望去,却见那妖孽已不是惯常的素白宽袍,而是换了一身利落的深色劲装,显得身形越发瘦削。
那头雪色长发也不知用了什么办法,竟成了黑色,高高束在头顶。面容也做了不少修饰,削减了几分冶艳,隐隐显出点端肃威仪的意味。
来人逆着光,谢重珩一时没看得十分清晰,脱口道:“先生!”
不知为什么,此人骨子里给他的感觉,竟让他一瞬间想起曾经风雨百年的盟友墨漆。
风不归没在意他的称呼,只拖着嗓音问了句:“如果你知道火云城里没有活人了,还会费心去解围吗?”
刹那之后,谢重珩反应过来,不免有点尴尬,闻听他的话,又心生不祥之感:“抱歉,刚才给我的感觉有一点相似。”
“火云城里的事,你发现了什么?你要去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