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谢重珩的眼光来看,宁苏玄的安排对付单纯的民变没有问题。毕竟大昭近年小股流民叛乱频繁,大家都习以为常了。
但他也许根本没想到有人竟如此大胆,一出手就集结了数以十万计的流民,堪称近千年来大昭规模最大的一场叛乱。
且如今看来,对方早有预谋。前期各项准备,包括器具制作、人员分派、统筹策划等等,尽皆安排周全,连他的兵力布置都摸得一清二楚。
甚至战事先从西城门而起,都是精心策划的结果。
西城门因朝向永安方向,防守相对薄弱。流民们从这里开刀,先以血肉之躯硬拼出城迎战的驻军,不仅可以削减对方部分战力,更可迫使裨将锁闭城门。
城外的驻军由此孤立无援,完全没有里应外合的机会,无需多久就会全军覆没,仅剩守门的少量兵士。再出动抛石机和撞车攻城,简直称得上绝妙。
流民是乌合之众不假,但仅从这前后的人手调配,可知远处的夜色中,必然有通晓军事的人在暗中指挥。此人非但绝不可能是流民,甚至都不是寻常百姓。
那么,果真是如同初入抚星城,凤不归同他夜谈时所言,六族中人或者别的哪个世家、名流终于忍不住,决意裹挟流民,反抗朝堂和昭明帝,公然割据一方了么?
撞车剧烈而沉闷的声响持续不停,城楼上不断有羽箭混着滚石擂木袭下,伴随着流民痛苦的哀嚎声和前赴后继的怒吼声。
喧嚣之中,谢重珩微微眯起眼睛,极力望向远处。但见银雪般的月华下,隐隐显出一个有些眼熟的男人身影。
那人体魄修健,随意穿着件劳苦百姓常见的单薄无袖破短褂,敞着衣襟。露出的大片精壮胸膛和肌肉线条流畅的手臂,无不透显着强大的力量和蓬勃的生命力。
他慷慨激昂地挥着手,大约是正在鼓动、安排众人。
显然,黎雍便是在西门指挥作战的流民首领。
此时此地看到他,倒并不令谢重珩感到奇怪,反而有种“果然如此”的如释重负之感。
虽然二人并未正面接触过,但在他看来,这实在是个堪比名伶的人物。
从初见时的刚正刹那转为近乎粗鄙的调笑,到后来孤身查探守军兵力布置的深沉,再到眼下彷如正义化身的豪壮,人还是同一个人,却仿佛有千张面孔万端变化,自然得毫无破绽。
此人若果真仅仅是活不下去、被逼铤而走险的流民,用兵手段就绝不应该如此老练,能跟武将世家的下属裨将叫板。
若他属于某支未知势力,那他背后还有谁?他们裹挟数十万流民,挑起大昭王朝近千年来最大规模的叛乱,究竟有什么更深的目的?
无论从哪个方面去解读,黎雍都绝不可能是个单纯的存在。
谢重珩观望着西城门外的战况,兀自转着各种念头,并没有注意高处虚空投下的一瞥。
收回目光,凤不归继续隐藏了身形,浮在天幕下,感知着整个武陵府城的情形。
西门的战斗刚刚开始,北门外的流民就与驻守在城外监察的宁氏兵将交上了火。很快,东门外也传来了厮杀之声,只剩南门尚且寂然。
宁静的夜晚被彻底撕碎,伴随着嚎哭和杀戮。城中陆续亮起无数灯火,又被骑着战马飞驰而过的兵士呵斥着熄灭了。
不难想象,一家老小该是何等心胆俱裂地骤然从睡梦中惊醒,鞋子都来不及穿好,连滚带爬地摸索着寻到家人,抱在一起,在黑暗中颤抖不止,连哭泣、咒骂都只能极尽所能地压抑着。
整个武陵府城临时戒严,禁举灯火,民不出户。除了深海浪潮般沉闷的惊惧动静,就只剩下了战乱的声响。
三处城门都被暴力强攻后,南门外的流民仿佛才手忙脚乱地陆续就位,也开始了小规模的战斗。
西门攻势仍是最烈。裨将连续三次求援,传令兵纵马狂奔至城门附近,嘶声高喊:“将军有令,死守城门,后退者斩!”
直到最后一次,宁苏玄才不得不调派了一小支备用兵力,前往驰援,可见其捉襟见肘的困境。
即使如此,也并未有哪怕一艘飞舟、一支援军现身,不难看出,武陵府城果然已经仅剩个空壳子了。
宁氏掌执宁松羽身为兵部最高官长司武令,理论上是全大昭帝王之下最有兵权之人。其族中将领却遭一群乌合之众围困,无兵可用,当真令人匪夷所思,讽刺之极。
眼见这场战一时半会不能有结果,待那队兵士疾驰而过,谢重珩屏气凝神,借着夜色的掩护,小心地潜回了客栈。
虽说早有预料,但毕竟事出突然,多少打乱了他原来的计划。
正在考虑是不是要找凤不归商量一下,又怕他连日劳累,已经歇下了,他在对方的房间门口略略一顿,终于决定还是作罢。有什么事都明天再说。
却不防房门无声地打开。黑暗中,一只纤长有力的爪子精准地握住他的手腕,仿佛守在巢穴口捕猎的猛兽般,将他一把拖进去。
凤不归没睡,素白外袍松松披在身上,也不知是刚刚起来还是正准备就寝。
他懒散地倚靠着床头,示意青年在身边坐下,拖着嗓音问:“怎么样?”
谢重珩斟了两杯水,递过去一杯:“人算不如天算,这次的叛乱有阴谋。流民已经将武陵府城全部包围了,结合我们来时在城外所见判断,加一起不下二十万。”
“这还只是战斗刚刚开始,更外层不知还有多少在往这边赶。更糟糕的是,这让所有流民或者有心人都看到了另一种可能,效法的人会越来越多,大昭日后恐怕再无宁日。”
酷暑中奔波一趟,有些口渴,他连喝了几杯,方才接着道:“我在西门看到了黎雍,但不确定他只是指挥一处,还是统筹整场叛乱。”
“这次背后的人不简单,竟能将一盘散沙的流民号令、鼓动起来并妥善布置。要么其水平远在府城守将之上,要么筹谋已久,刻意造成今日之局。更或者,二者兼有。”
“且,此番连绝不应该在民间出现的抛石机和撞车都出动了,后面不知还有什么势力和目的。宁苏玄留在城外那些兵士,大约都活不过今晚。”
“宁氏的援兵赶来之前,我们应该都没有办法离开。”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谢重珩随意用衣袖擦着面上的汗,继续道。
“我担心的是他们还有后手。如果附近没有宁氏的驻军,或者形势估计错误,来的速度慢了,府城恐怕不保。”
不知是不是他想多了,总觉得南门的情形多少有些诡异。
以背后真正筹划者的手段,不可能派往南门主持的人会差劲到如此地步。若非对方确实已经无人可用,不得不矬子里拔高个,就必然是另有目的。
碧色狐狸眼在黑暗中盯着他,含着些肆意而专注的意味,凤不归懒洋洋地:“你不希望府城落入流民手中。”
谢重珩道:“打仗容易,治理难。那是大到全盘体系的设计、构建和运转、维护,小到米面粮菜的价格变化都需要操心的。”
“何况,一则,我并不知道黎雍背后暗藏着哪些人和势力,究竟有什么蹊跷。但宁氏至少忠诚,没有分|裂之心。”
“二则,绝大多数流民不具备治理的水平。他们最初起事的目的,只是为了能活命,有饭吃有衣穿。纵然打下一座城池,多半也是由着性子烧杀抢掠一番就罢了。对城内的百姓而言,不啻于一场灭顶之灾。”
他没有明着否定什么,但意思已经很明显。
学识和眼界决定一个人的最终成就。若这个人是某个势力真正的首领,则更加决定了整个团体的最终成就。
从古到今,建立在天龙大地上的王朝何止千百。然而翻遍各部典籍,真正由流民建立并受后世认可、载入史册的,只有唯一的一个,正是因为这点。
流民起事,绝大多数都不过一时风云。要么在混战中被吞并,要么被各个世家门阀裹挟利用,成为他们改朝换代的助力。
停顿了一小会,似乎想到什么,青年沉郁的面容终于微微露出点笑意:“就比如我。”
“以我的浅薄,本没有能力治理好往生域。但我很幸运,认识了墨先生。有他在,我才能无所顾忌地在前面拼杀,而不必担心背后会出什么乱子。”
黑暗中,凤不归直勾勾盯着他英挺俊朗的面容,和那点出于真心的微笑,指掌缩在宽大的衣袖下慢慢屈伸数次,终于克制地、象征性地略略往后一靠。
从前根本没想过他竟会对谁生出不该有的心绪,凡事尽皆随自己喜怒而肆意为之,什么道德什么底线全不如一片浮云。若非因此铸成大错,他尽可以大大方方地坦承身份,将那双明朗如星子的杏眼、眼里的仰慕崇敬、那颗七世不改的真心、心中的热血情意……
全都据为己有。
如今咬碎了牙也只能忍着,怪不得旁人,算是自己挖坑把自己埋了。此之谓报应。
可见天下之事,皆有因果业力,不是苍天不报,时候未到罢了。
凤不归突然无比憎恶那个“墨先生”。兼且失去了一半生机压制,妖性与人性的冲突越发剧烈,痛不可抑,身上和心里都一时无法忍耐地难受。
不想再听眼前的人将他们的过往安在不相干的人身上,他慢吞吞地换了个话题:“那你觉着,武陵府城最后的结局如何?”
青年思虑深重,没察觉他隐隐的阴沉。
那双剑眉淡淡蹙起,嗓音里多了点伤感的意味:“这我说不好。但我知道一点:辖地竟然爆发如此大规模的反叛,无论为着什么不可抗拒的原因,无论宁氏此番付出多惨重的代价,于昭明帝而言,也只会有一句评判:治下无能,纵容叛乱,疑有二心。”
“此事之后,无论府城如何,宁氏乃至六族却要真正开始陆续站上断头台了。”
凤不归深以为然,安慰地拍拍他的手:“那倒也是。”
“据我所知,六族虽各自为着利益打算,明争暗斗,互有龃龉,但关系错杂纷乱,某种意义上来讲,又是一个整体。未必能一荣俱荣,却必定一损俱损。”
任何一族被昭明帝拿住把柄下手整治,就如同法阵被摧毁了阵眼,山峰被挖去了基石,全盘崩碎只是时间问题。于其余各族而言,绝非好事。
谢重珩更加眉头紧锁:“不错。但此时的六族人心不齐,已经根本不可能信任到足以一起结盟,公然与帝王对抗。”
“当年六族联合起来拥立大昭圣祖,推翻前朝,除了内外各种动荡忧患,直接由头是,前朝末帝昏聩到要一并撤废这些簪缨世家。但还有最重要的一点:那时六族还没有嫡系旁系之分,而是尽皆居于各自的家族故地。送去永安的不过寥寥几名子弟,必要时弃了就弃了。”
“然而如今,留在王都为质的,非但有整个嫡系,还有旁系所有四岁至二十岁的后辈。谁敢轻举妄动?若不能一并联手,谁敢以一族之力,抗衡昭明帝跟其余几家?”
“更关键的是,有天绝道的存在,六族纵然都有此心,也得掂量掂量。”
只要有足够的时间,被各个击破几乎是必然的结局。
纵观整个天龙大地的历史,只要帝王权力不至于被完全架空,再有根基和才能的臣子,其实很难真正与之单独叫板。所谓权势煊赫,端看上位者想不想动手罢了。
平素睁只眼闭只眼,是留着有用。真要让帝王感受到了威胁,或钝刀割肉,步步蚕食,或雷霆之下,流血千里,此乃权谋平衡之术。
因着这场战事,谁也说不好结局将会如何,法阵的构画被迫中断。
如谢重珩所料,武陵府城被围之后,犹如黑暗中亮起了一星灯火,越来越多的流民仿佛突然看到了绝境中的一线希望,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渐至围得有如铁桶,飞鸟难度。
几次打探下来,他还得知了一个更加蹊跷的消息:以武陵府城的重要,为什么竟只余极少数兵力在此。
就在去年年底宁氏出了那场事,被迫将原定的下一任掌执宁苏月废去修为,送入宫中做了侍君后,尾鬼突然加剧了对碧血境的星峡海岸的侵袭。
碧血宁氏上表,请求朝堂划拨兵力防范外敌,调派物资、减免赋税,安抚流民,以免激起民变。昭明帝非但不允,竟言说许多内陆城池相对安全,无需屯留太多兵力,反令宁氏将所辖主力大量外撤,驻扎在星峡海沿线。
大昭帝王原本一向不直接干涉边界六境具体用兵规划,但今时不同往日。昭明帝一心要寻六族的把柄,将所有权力尽皆收入掌中。
念及宁苏月之事,谢重珩本能地察觉了诡异之处,仿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