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话由昭明帝听来,固然只会让他愈加暴怒。但落在谢重珩耳中,却有了全然不同的感触。
相伴数十年,贤亲王也许果然是天下最了解昭明帝的人,没有之一。一语成谶,谢七这个来自许多年后的往生域的孤魂野鬼的存在,沉默地佐证了最后那句论断。
他忍着全身的剧痛,侧首去看那个无意中预知了未来的病弱男人。
屠龙之人终究会成为恶龙。年仅十三岁时,凤九亭就真正知道什么叫国不可一日无主。明知此后终身都将与药石为伴,他也要剖心取血,献出朱雀血脉。
他不单是为了救昭明帝,更是为了平复暗涌的局势,安定大昭的社稷。
然而曾经满怀抱负,为家国为江山愿意倾尽一切的热血少年,多年后不惜以割让沿海城池、让渡国之主|权为筹码,勾结王朝的宿敌,起兵反叛,要篡|夺这天下。
昭明帝另一只手青筋暴突,指骨捏出一串咯啦声,掐着他咽喉的手竟罕见地克制着,没有当场杀了他。
贤亲王却并不领情。
大约是察觉到了旁边投来的目光,他有些吃力地转动视线,目光跟独自待在角落里的谢重珩对上。须臾,他眼中终于露出了几分憾恨之色:“可惜天不佑我大昭。”
“本是万无一失之计,竟降下此人,令你有机会生生拖到禁灵法阵被破,以致我与桥本里雍多年谋划功亏一篑。”
阴鸷的帝王死死盯着他,片刻,忽然酷厉微笑起来:“你错了。”
“朕乃天子,是天命的帝王,承天道之意统辖四方,岂是尔等宵小之辈能轻易暗算的?无论昨晚有没有此人,你们的计谋都不会有成功的机会。”
“天绝道中枢本是洪荒神物,为凤氏先祖所降服,收为灵奴。龙渊时空能与它抗衡的东西不是绝对没有,但要操控这种不属于凡人的存在,无论是谁都支撑不了多久,终将修为枯竭而亡。”
“此人替朕拖延了时间固然很好。但你们莫非以为禁了灵力,朕就只能束手就擒,任凭宰割?”
他压着嗓子,用仅容两人听见的声音道:“天绝道中枢与朕心脉相连。任何时候、任何情况,朕都能强行激发其力量,开启传送阵。”
“只不过要付出点代价,以数百万贱民的性命和魂魄去填补其亏空。此人的出现,无非替朕、替大昭暂时省了这点代价罢了。”
贤亲王神色几番变幻,终是怆然一笑:“成王败寇,我也没什么好说的。”
两双传承自同一个先祖的深陷的鹰目刀锋般对上。他看着其间燃烧的暴虐和恨怒,淡淡道:“也不劳你费心考虑要用什么法子折磨我。我这身子扛不住几下,不免令你觉着无趣。”
“你若还有半分人性,看在我自荐枕席,床笫间尽心伺候多年的份上,给我个痛快吧。”
话已至此,也实在没有再多说什么的必要了。昭明帝一字一字,森然道:“朕成全你。”
谢重珩闻声,不着痕迹地瞥过一眼,又迅即收回目光。虽则他也明白,今日他根本不可能离开此处,仍是尽可能地不引起任何人注意。
重活一次,两世的性命将彻底终结于此,生死关头,他似乎想起了凤曦和墨漆。
这两人都跟躯壳和魂魄纠葛深沉,用不同的方式,一并陪着他辗转于轮回中。但他心里竟也没有太大的波澜,只是有些回首往事的惆怅,和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滋味。
相较之下,反倒在念及凤不归时,谢重珩心绪有些起伏,略一怔愣。
也不知那幽影如何了。但愿他能尽早得知这里的消息和自己的死讯,不负所托。
简单两个转念,谢重珩敛去所有杂念,静心思索稍后自己该怎么死,才能将躯体彻底损毁,不暴露身份,牵连谢氏阖族。
不远处传来点异样的动静。他不必看,也知道那是什么。
凝聚了修为的指掌猛地用力收缩,那截细瘦脖颈中传来一丝微不可察的“喀嚓”声,连喉骨碎裂的震动都那般微弱。
昭明帝垂下目光,望着掌下的人,阴鸷冷酷,没有一丝温度和感情。
贤亲王双眼暴突,双手死死握着他的衣袖,本能地挣动了一小会,苍白清瘦的面容有些扭曲。
血染的薄唇最后无声地略略开合,一如当初柔弱的少年跪在他面前,怯怯地拽着他的衣角,仰着头羞涩而决然地望着他,唤他“叔叔”。
只不过那时的凤九亭会吐露对他的倾慕爱意,求他怜惜求他回应。如今的贤亲王只会睁着瞳孔涣散的眼睛,头微微歪向旁边,像是根本不想再看他一眼。
昭明帝漠然看着他气息断绝,连肌肉微微的颤动都彻底平复,终于俯身下去,毫无情绪起伏地在他耳边轻声道:“凤九亭,朕曾经真以为你是个安于现状、与世无争的聪明人。你若不起二心,朕必不负你当年情意。却原来,你比他们都要贪婪,自私。”
“朕双亲早亡,不足周岁而登基,手中无权身后无人,宗亲虎视眈眈,世家处处掣肘,时刻仰人鼻息,如履薄冰。你何曾知晓朕是如何过来的?”
“大昭数千年弊病皆负于朕一肩,你又何曾替朕想过?又凭什么要求朕替你着想?”
话音落下,这个刚愎残暴的帝王有一瞬间的失神。
谁没有个热血沸腾的当年?谁曾经没有想过一展抱负,平天下、安万民?
身在天家,凤北宸比大多数帝王都幸运。他无有任何嫡亲的兄弟姐妹,无需争夺,一出生就注定要登上大昭权力的巅峰。
然而他又比大多数帝王都不幸。认真说起来,上天简直像是跟他开了两个天大的玩笑。
先帝后宫无数,尽皆是各世家大族选送的美人。虽说自潜龙之时就卖力耕耘,拢共大几十年,却子嗣匮乏。直到年逾百岁,莫说帝子,连帝姬都没有一个。
帝室宗亲却家家人丁兴旺,儿孙绕膝,简直是莫大的讽刺。
于凡人而言,上至帝王下至黎庶,传承是第一要务,远比当代功业重要得多。以六族为首的诸世家无数次上书,恳求先帝为江山社稷计,尽早过继一名宗亲,册为太子,授以治国理政之术,稳固国本。
大昭人寿数以二三百年计,百岁出头的先帝其实正值春秋鼎盛。臣属们如此作为,实在僭越。
奈何先帝生性软弱仁善,否则也不会导致掌|政数十年间,权柄旁落,世家把持朝堂。
臣属们名为劝谏,实则逼迫。六族都是这个态度,以先帝当时的实力,根本无法与之抗衡。帝王尚未点头,诸重臣已经为着立谁为储之事,争得不可开交。仅仅是因为没有统一认可的人选,才迁延许多年。
眼见帝位江山要送于宗亲之手,先帝镇日愁云惨雾,还不能表露得太明显。
但转机来得猝不及防。某次醉酒后,先帝稀里糊涂之下,临幸了宫中一名下等乐女,不想却一举有孕。
先帝惊喜欲狂,防范备至,顾不上其生母身份微贱,儿子甫一出生,即赐以宸之名。因其属于北字辈,是为凤北宸。
宸,紫薇帝星,又被尊为天极,是传说中四御之一的北极大帝。先帝的心思和一生期盼,毫无掩饰。乐女母凭子贵,册为贵妃,一时恩宠异常,风头无两。
生母微贱而登高位,对一个需要争权夺势的帝王非但没有任何助力,反而会带来巨大的危险。这是上天给昭明帝开的第一个玩笑。
世家们原本以为先帝终身都不可能再有子嗣,争吵未定,都没顾上帝宫。猛然回头,木已成舟,众人都不得不捏着鼻子,恭喜先帝有了传承,庆贺大昭有了太子。
但,所谓世事无常天意难断。上天从不会让它法则之下的任何蝼蚁揣测出种种轨迹,笃定下一刻将如何走向。
谁也不曾料到,太子未满周岁时,先帝突发急病,一两日间,溘然薨逝,留下孤儿寡母和一堆尚未来得及交接的乱事。
好在这是个名正言顺又可以任意把控的帝王,简直比六族之前看中的任何一名帝室宗亲都合适。诸位重臣终于达成一致,将刚刚吃完奶、还打着奶嗝半睡半醒、咿咿呀呀的凤北宸抱上了御座。
臣属们最初给他拟定的帝号为“仁惠”,是为昭仁惠帝。
本该荣升太后的乐女却被六族以后宫不得干政为由,从凤北宸身边带走。名义上是哀痛于先帝之逝,自愿在宫中佛堂内为先帝修行,为大昭为幼帝祈福,实则幽禁,连昭仁惠帝也不得见。
自幼失怙,却偏偏坐在人人想争抢的位置上,这是上天给昭明帝开的第二个玩笑。
但凡他的生母是先帝后宫诸美人之一,有着强大的外家做靠山,亲政之前的那些年,也不至于过得战战兢兢寝食难安,更不至于因着后来亲见生母不堪的遭遇,仇恨深种,性情扭曲。
虽说难免走上外戚专权的路,但至少不必时时担心帝位不保,性命堪忧。
凤北宸与生母分开得早,哭闹一阵也就习惯了,也无人敢在他面前提起关于乐女的半个字。他从来都不知道“母亲”是个什么概念,身边所有人自然更不敢多嘴扯上这类话题,倒也没多想什么。
只是幼帝三四岁时,有一次带着两名贴身内宦,在宫内偷跑玩耍,到了一处陌生偏僻的所在。他有些饿,支使一名内宦返回去给他拿吃食,不想突降暴雨,仅剩的内宦去给他取雨具厚衣。
那天的天气反常得有几分诡异,像是冥冥中注定要发生点什么。
大白天的,天色如墨,闪电霹雳齐下。忽而出现的惨白光线中,平日寻常的花树幽径、假山奇石乍然显出黑黢黢的剪影。甚至路边的野草都成了蛰伏的厉鬼,又刹那隐没入近乎纯然的黑暗中。
天地间只剩下隆隆的雷霆暴雨声,身边一个人也没有。年幼的昭仁惠帝吓坏了,冲进雨中,想自己回寝殿。
但他迷路了,不慎闯进了附近一座佛堂。
正在庆幸里面有人声,也许有人可以陪他待一会,或者索性送他回去时,房间里传来了点极其古怪的动静,还夹杂着女子压抑的哭声。
自幼的生长环境让昭仁惠帝比同龄孩子心思深沉得多。他本能地觉得,此时绝不能被任何人发现,又克制不住好奇,于是踮着脚尖,从门缝往里看。
佛堂中油灯昏暗,居然有好几个人。几名粗使贱役打扮的内宦将一个衣不蔽体的女子按在供桌上,在她身上忙碌不休。
那女子头破血流,露|出的躯体上血痕累累青红斑驳,挣扎着扭头望向门窗,不知是期盼有人可以突然闯进来解救她,还是渴望自己能从那里逃出去。
一道雪亮闪电无声劈过,映着她泪如雨下的双眼,眼中是身在地狱不得解脱的绝望和屈|辱。明明没有人捂住她的嘴,她却极力忍耐着,即使被折磨到面容扭曲也竭力不发出声音。
闪电之后,惊天雷霆骤然炸响,整个空间都仿佛有刹那的震颤。那些内宦动作更狠,仿佛一定要逼迫她痛哭惨号才肯罢休。
仅有三四岁的昭仁惠帝从未见过这种场面,更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
他看了一会,觉得心里闷痛难忍。借着雷霆暴雨声的遮掩,他蹑手蹑脚地悄悄出了佛堂,正遇到来寻他的贴身内宦。
见他出来的方向,内宦脸都白了,腿软得站不住,“嗵”地跪在满地雨水中,抖如筛糠。
昭仁惠帝不知道他们在怕什么,但本能地知道自己什么也不该问,什么也不该说,只装做什么也没发现,一切如常。
回去的当晚,两名内宦一人不慎失足,落入湖中淹死,一人大病,次日而亡。六族不太放心,特意遣了医士诊查,说是病死的那人惊惧过度,心胆俱裂。
幸而那天他也淋了雨,回去时已然有些体颤发热。旁人只以为那两人是因着没有看护好幼帝,怕被酷刑折磨,并未深究。
又过了一两年,昭仁惠帝上朝时突然得知,一直在佛堂为国祈福的太后因思念先帝成疾而薨逝。众臣商议后,着万藏顾氏掌管的礼部和司天监处理后续事宜,择日落葬。
他有些懵。一直以来,他都只以为自己是个没娘的孩子。那是他记事起,第一次知道原来自己是有母亲的,也是第一次知道生母的消息,却是死讯。
但他什么也没说,更没有好奇去多问一个字。只是不知为什么,他脑海里蓦地就想起曾经。
白昼如夜、暴雨霹雳的那天,本该肃穆清静的佛堂内,宝相庄严的佛像们双目半阖,眉眼低垂,冷然无声,与门外的他一起看着脚下供桌上的场景,和那双闪电映照下,流泪不止的绝望而屈辱的眼睛。
若干年后,稍稍懂得了男女之事,昭仁惠帝再回想当年,他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