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有的思绪全然松懈的时间里,谢重珩有时想起这一场天绝道引发的意外,除了心疼凤曦再度陷入炼狱中,深受折磨,其实对自己并没有什么惋惜之处。
当年师尊为什么非要杀他,将他的魂魄送到大昭?是察觉了他的心思,想要跟他断绝一切来往的可能?还是想换个人代替原身重活一世,去走一条不同的路,而他恰巧在师尊身边?他已经不想深究。
但即使是凤曦,大概也没有办法告诉他,待谢氏族人血祭的所求得以实现,灭族的命运被改写,他将会如何:会不会活下去?以哪个身份而活?能不能回到真正属于他的时空?
更或者,还有没有谢七?
大昭王朝只容得下谢重珩。但他终究不是前世家国天下大义当先的谢将军,而是只属于往生域的谢七,卑微浅薄有私心,竭尽全力也只能给自己的家族安排好退路。
世上每一个人的存在,每一件事物的出现,都需要无数的巧合才能成为必然。谢氏不再被诛杀,不再有那批幸存的幼童被流放鬼域,他也就彻底失去了诞生的契机。纵然将来有多少个谢七,都不可能是他。
如今唯一能证明他也曾来过这个时空,或者来过这个天地间的,只有凤曦。
任务完成后,也许他的一切痕迹就如同朝阳下的薄雾,被抹杀殆尽,就连凤曦都不会再记得曾有他这个人。他现在所经历的每一天,每一事,也许都是谢七彻底消失之前,与这个世间日渐稀薄的联系。
人活一生,又有谁不希望在世上、在旁人心里留下点痕迹?
多少人倾尽一切渴望名垂青史,但谢重珩没有那么大的野心。他只盼着能有那么一两个人,往后余生,偶尔为某个似曾相识的刹那所触动,忽然记起从前的生命中他也曾经来过,就好。
情切之时那句“永生永世”听上去像是某种至真至纯的承诺,他也信凤曦没有骗他。但他哪里还有什么永生永世?这注定是一个要被毁弃的约定。
人生苦短,如朝露蜉蝣。他孤独寂寞两世,走到最后了,为什么不顺着自己的心意活一回?为什么要带着遗憾离开?
相识百余年,他们终有一别。只剩最后一枚随时可能自行开启的九死惊魂钉,该来的总是要来。谢重珩估算着自己的状况,强撑着偷来了这最后缱绻温情的两三日,如今已经再无拖延逃避的余地。该是做决断的时候了。
至于那些未了的事,边界六境也好,世家与帝王的争权夺势也好,奸佞如有悔真人、大司乐也好,桥本真夜、尾鬼神侍也好,灵尘谢氏苦战也好,日后都与他再无任何关系。
想得有些入神,直到头发似乎什么轻轻拉扯着,谢重珩才清醒过来。
妖孽男人仿佛没发现徒弟短暂的心不在焉,懒散地将上半身都压在那副精实胸膛上,一只手绕过他劲瘦的躯体,不轻不重地替他揉着后腰。
另一只手却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一根纤白长指伸在他眼前,一点点绕着他一缕漆黑发丝。
那手指莹润漂亮,如美玉雕就,本该是执着笔管,写尽风流意态,又或者抚弄琴弦,舒扬正雅之声。但谢重珩不知想起了什么,面上忽而火烫。
他伸手将它握着拽到水下,却没有放开,而是细细把玩着。
“别动,再给你揉揉腰。”凤曦瞧着他薄染绯色的面容,也不抽出来,反与他互相勾缠摩挲。
他弯起唇角,又温柔又勾人地一笑,拖腔懒调地戏弄他:“那时你倒是听话得很,为师想要如何便如何,也不见你反抗。现在才想起来害羞,是不是有点晚了?”
不知是温泉热的还是羞恼的,谢重珩连耳尖都红了,却微笑起来,不甘示弱地调侃回去:“我还以为你已经忘了你我本是师徒。哪家的师尊带徒弟带到床上,还为所欲为的?”
他说归说,却微微收紧了手臂,温和道:“我反抗你做什么?是我大逆不道在先,对师尊生了悖妄的心思。本以为永世都无法宣之于口,好在上天眷顾,我的神明终于肯怜悯我回应我。”
“我没有骗你,我是真的很满足,也是真的,心甘情愿。”
凤曦略略抬起霜雪长睫,睨他一眼,散漫慵懒的模样:“我记得你一向胆大妄为,从来只靠掌中的刀,什么时候居然也开始信奉上天眷顾这套说辞?”
“也许是因为,我曾听人说过,年长者没有可能对年少的人付出同等纯粹真挚的回应。”谢重珩仰起头,在他唇上细细亲了一小会,才低声道。
“你能想到的所有爱他的方式:轰轰烈烈也好,细水长流也罢,彻夜豪饮的放肆,崩溃痛哭的宣泄,翻山踏海,赴汤蹈火,今生百年,来世相约……都早有人曾经无条件地给予过他了。”
“他的感情,无论爱恨,都早淬炼成岁月中一方冰封的湖泊,不起微澜,而那些过往都与你没有半分关系。你为他所做的一切,仅仅能让他想起一点从前恣意轻狂的流年而已。就连他看着你的时候,也许都只不过是想透过你,再看看时光尽头的另一个人。”
“你何德何能,让他独独再从身旁走过的万众千人中抓住你心悦你,再从剩下的时光中分你一段,也许仍是只挣得徒劳一场?①”
蒸腾的温热水雾中,面色含绯的青年微微一顿,似乎觉得接下来的话有些难以启齿,却终是勉强忍着羞耻道:“所以你看,我何其幸运?”
“你早于我不知多少年诞生,我却仍有机会,做这个陪你一步一步走过所有的第一个人。你的一切关于情爱的记忆,都有我的存在。不是上天的眷顾又是什么?”
微风缠绕着雾气,随着他的话音在四周悠悠然流转,黏腻缱绻的模样。
凤曦仍是懒洋洋地趴在他身上,感受着他胸膛细细的震颤,莫名就想起曾经的往生域中,谢重珩误会他心里有旁人,曾在酒后迷茫时,跟还是墨漆的他诉说的真心话。
“我只是他漫长生命中一个无关紧要的过客,他的一切悲欢喜怒都是为了别人,与我无关罢了。我既没有立场,更没有资格去说那些我自己都分不清的心思。”
“他本无意,我若还要让他知道,就成了令人厌恶的打扰。还不如永远不要说出来。”
“我不曾言说,他不曾知晓,也挺好的。”
“他们之间有着密不透风的过往,不容外人侵入丝毫。所以我怕得很,从来不敢让他察觉什么,怕他看不起我的无耻和痴心妄想。”
“其实离开他以后,我也曾经试过断了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但后来吧我又觉得,那段过往如果没有了这个人和这些心绪,我那时的人生都没有了依托和意义,还不如直接把心挖了。所以,就这样吧。”
雪发的妖孽男人慢慢支起身,捏起他的下颌,碧色眼瞳直勾勾盯视着他。
半晌,他慢吞吞地道:“假如有一天,你知道你所有的情意和心动的根源不过一场幻梦,乃至你的记忆都是一场编造的虚妄,你当如何?还会心悦于我吗?”
青年回望过去,含情染欲的杏眼中一派坦然:“动了心就收不回来了。这是我自己的事,没有理由,与什么根源都没有关系,只是因为那个人是你。”
凝霜长睫半阖,掩去了眼中的审视和玩味。凤曦又盯了他一会,温温柔柔地笑了起来。
狭长眼尾还染着方才剧烈情动的薄红,勾魂夺魄,眼底残留的余韵却渐渐消散,凝成一点锋利的冰霜。
何其熟悉的场景!
这一段真实到仿佛没有破绽的温情岁月、无所顾忌的放肆,和近于没有底线的纵容,让凤曦几乎忘了,眼下所处,不过一方幻境;眼前这个人,更不过是依托他意念而存在的一个幻象而已。
理智上,他知道应该时时警惕。情感上却又怀着一丝侥幸,不自觉地日渐沉沦其中:万一,他的小七果真愿意冒死来陪他呢?
但方才那番话,终于将凤曦自幻梦中惊醒。
即使他们已经有这世上最亲密的关系,一起做过了什么样荒唐银乱的事,真正的谢重珩也绝不是个会因此就轻易向他吐露这种情话的人,更不会像这些时日般黏着他。
他只会像从前六次决意赴灵尘死战尾鬼时,孤注一掷,同他绝望而决绝地,轻飘飘地道一句:“我只是最后想跟你说一声,我心里有你。”
他与现世的本尊之间隔着七世的任意摆弄,隔着无尽山巅的那场凌|辱,无论哪一条都是难以化解的深仇。他只能在这方虚妄天地中,跟这个近乎真实的幻象,最后过一段静好安宁的清醒时光。
凤曦已经记不清被彻底困了多少时日,经历了多少次几乎毫无差别的背叛和抛弃,从前无一不是以他的重伤濒死告终,标准得像是照着同一套流程搬下来的。背弃和牺牲是他的心魔,他反抗不了。
剖白心迹之后,就该走向他们最后的结局:反目成仇。
抽出被谢重珩握着的那只手,他柔柔摩挲着他硬朗俊逸的面容,声嗓越发温软:“小七,你今日莫名其妙说这么多好听的,是要准备离开了,还是在想怎么对付我?有没有什么新花样?往常那些我已经腻了。”
青年靠在石壁上搂着他,偏头吻了一下他的指掌,才温和道:“你在这里,我还能去哪?就算你厌倦了,走了,我也会守在这里。”
“只是师尊前次曾教导我,想要亲近谁,总得献献殷勤,付出点代价。徒弟铭记于心,此番的反常也不过是有求于你。”
不知是不是凤曦的错觉,他面上的绯色浓艳了些:“我也知道这件事很是冒犯,会触到你不愿提及的事。但谁让我实在心痒难耐。说不定哄得你心情愉快,一时心软,就应了我的不情之请呢?”
这些时日以来,这还是他第一次同他提要求,但也许不过是想换个法子要他的命而已。凤曦漫不经心地道:“说说看。”
谢重珩将他圈得更紧了点,半垂着漆黑眉睫。此前说着那些让人脸热心跳的情话时,他的眼神都依然坚定,现下也不知怎的,竟开始飘忽起来。
他似乎斟酌了一会,方才从喉咙里断断续续挤出一句低哑的话:“我想,见见师尊的,妖身,更想你用,妖身……”
前半句尚可,说到后面却有些模糊不清。
青年面上温度蒸腾,色泽艳红,似要滴血般,脸颊都绷出点咬牙的痕迹。但他仍是忍下羞耻,蹭着皓白长发,触在他耳边,几不可闻地说了两个字。
微颤的尾音和气息仿佛还缭绕在凤曦耳畔,他却已经偏过头,眼神都不知飘到了哪里。像是刚刚清醒过来,自己也觉得这段时日放纵之下,没忍住将这大胆得堪称惊世骇俗的想法说出口,太过尴尬,羞愤不已。
摩挲他脸颊的手顿住了。半妖原本在等待最后的裁决,万料不到却等来这样一句话。
即使全无凡人的道德如凤曦,突然听他说出如此念头,也不免一时怔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