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司乐本已惊悸不安,此时听他说得莫名其妙,更是没来由地毛骨悚然,强忍着肩臂的剧痛双手接了。
正强迫自己细细观赏,揣摩帝王是怎么个意思,又该如何答复时,他听见昭明帝不疾不徐地道:“自来就听说宁氏的人性子硬,骨头也硬,前司武令的骨头尤其硬。”
“朕原本不甚相信。但在此之前,天狱曾用同样的工艺流程,制作了不下数十根类似的样方,都因质地不够硬,品相不够好,以失败告终。最终,竟唯有区区重明贱骨能打磨出美玉之感。眼下看来,传言倒是不虚。”
玉骨琼枝,正是文人们对骸骨的雅称。
蓦然反应过来,意识到自己手中拿的是什么,哪怕奸佞狠毒如大司乐,一向在帝王耳边煽风点火,动辄牵扯到百十万人性命也面不改色,此时也不禁心下骇然,胸腹中一阵翻江倒海。
大约是新得了这件残忍的战获,昭明帝兴致颇高。
他浑不在意宠妃惊惧不已又强迫自己忍耐的模样,破天荒地跟他话家常般,聊起了一点心得:“从前那些样方的失败,也有制作者的因素在内。”
“做这种事,还得是天狱中百岁以上的壮年狱卒,经验与精力都足够,才不会出差错。”他微微一顿,没有旒珠遮挡的阴鸷目光瞥向天狱主事,“你,说说如何取骨。”
主事深深躬下去,看不到面目,然而哪怕是傻子都能听出他语气中的谄媚邀功之意:“回帝君、大人,狱卒这个行当的典籍早有记载:以骨为器物,必要以留存其质感和生机为上佳,故而需要活取。”
“这支玉骨琼枝毫需整根活抽人的腓骨,但骨上不能带血,否则制成后难免发黑。因此要事先从膝盖上方绑缚,绑得越紧越好,完全阻断血液流通,将整条小腿的血都放尽后再纵向切开。”
“但刀刃又绝不能损伤了骨头,只能在远一些的地方下刀,以滚水将筋肉都浇烫至熟烂。务必要肉香四溢时,再细心将骨肉分离,慢慢取出,如此方可得用。”
此时宫人正揉捏到小腿。字字句句入耳,大司乐悚然惊震,只觉眼下被活抽腓骨的人是他自己,口鼻间都仿佛霎时灌满了浓烈的血腥味和炖熟的肉味。
他终于忍不住全身觳觫起来,几乎要当场呕吐。
昭明帝似乎没瞧见他的反应,犹自带了几分兴致问他:“爱妃可有察觉出其上的重明刚烈气息?”
大司乐再顾不上什么,一把推开宫人的搀扶,挣扎跪伏在榻上。
肩臂骨头伤口重新崩裂错位的隐约喀嚓声中,他强忍着剧痛,竭力将那支笔双手举过头顶,颤声告罪:“妾见识鄙薄,实在不懂欣、欣赏珍奇,难以感知其……鲜活傲岸之意,更且御前失仪。求帝君降……罪。”
帝王沉沉看了他一会,仿佛恍然大悟般,森冷道:“你在害怕?”
眉目不动地随口吩咐一声:“来人,将这个不知分寸胡言乱语惊扰宫妃的蠢物拖下去,刑毙。”
待那天狱主事被几个如狼似虎的内宦堵着嘴拖出文德殿,昭明帝才继续开口,语调淡淡,像是安抚:“爱妃何罪之有?”
“朕不过是想与你共享战获,毕竟朕得以顺利拿下第一局,你功不可没。爱妃既如此胆怯畏惧,罢了,朕又岂会强人所难?”
取笔之时,他的指头不慎触到了大司乐冰冷黏腻的手心。
似是刚刚发现他的异样,停顿须臾,帝王几乎带着一丝怜悯地道:“果然还是病重么?年纪轻轻的,身体就虚成这样,日后可怎么得了?该多补补。”示意宫人将大司乐扶起,自己下了软榻。
他亲手将那支以宁松羽腓骨制成的玉骨琼枝毫挂在翡翠笔挂上,又侧首看着面色如纸满头冷汗的奸妃,略为深陷的眼窝中两道目光如鹰隼,阴鸷微笑。
“朕这架笔挂,可挂六支这样的笔。将来更可传之子孙后世,以为佐证,眼下还差五支。古人讲究名头和寓意,依爱妃看,‘六合同风’这个名如何?”
六合同风者,大一统也。帝王以此为笔挂命名,其心昭然,可见一斑。
自然,对六族尤其是掌执们的恨意和处置手段,更可以稍稍想见。
这架笔挂花费了昭明帝不少心思,从上到下包括每一处细节,都透着“极其珍贵”和“独一无二”两个词。确然也只有这样的笔挂,才有资格挂这些簪缨世家、天潢贵胄嫡系掌执的骨笔。
大司乐心胆俱颤,勉强维持住仪态,拣了几句歌功颂德的话应付过去。那次之后长达两年时间,日常被召入文德殿,他都尽可能地避开那支宁松羽的玉骨琼枝毫和六合同风笔挂。
自从制成了这支骨笔,关于五族的奏报,尤其是彷如布局一般的重要批复,帝王都喜欢用它,像是某种不为外人所知的隐晦而残忍的仪式。
对此,大司乐由衷地感到恐惧与恶心。但这并不耽误他要顺着昭明帝的心思,利用一切机会制造腥风血雨,让帝王与这些世家们互相撕咬,将整个局势搅得越乱越好。
或许果然是近墨者黑,又或许他天生就是这种人。不仅是昭明帝近乎上|瘾般享受着潜匿的兴奋,他也一样。
收束心神,大司乐泰然自若,温柔微笑着,仔细将笔清洗得干净如新,方才重新挂回去。恰在此时,盯梢的暗探回来,禀报目标的异常。
昭明帝尚未等来与他要找之人所谓的相见之日,却先等来了疑似当年被谢煜送走的傻子谢重珩回归,重新现身永安,引起谢氏注意的消息。
更令他意想不到的是,那人正是被他盯着的那对师徒中的徒弟。当日有悔真人一番天象之说,原本无人可以证实真伪,但所谓“显贵与高人”,竟似乎是应验在此二人身上。
帝王一言不发地听着,一双略深的鹰目中喜怒难辨,片刻,不紧不慢地念出两个字:“谢氏。”
因了这一出,暗卫与密探重新开始了对两人进入永安前的行迹的调查。但眼下,被盯住的人心思都在别的事情上。
从西市回来的次日傍晚时分,永安东城由最北端的安邦中坊而起,净水泼街,甲士开道。谢氏府中一队稍显正式的车驾仪仗光明正大,径往东南方向而去。
一座挂着宋宅匾额的小院外,两列精锐府兵全副披挂,手执陌刀,与随侍的护卫、侍从一起分列正门两侧。
车马辚辚,四匹通身雪白、眼如红宝的飞马拉着车驾抵达了门口。投进去的拜帖上,赫然落着谢氏下一任掌执的名字。
曾在醉西风楼上出现的贵公子从容下了马车,正是武定君谢煜唯一的儿子,谢重珣。
他今日一身墨蓝色正装,博带广袖,襟领层层,庄肃交叠。衣袍除了后背绣着大幅恶狰啸月家徽,似乎并没有其余的纹饰。然而仔细看时才能发现,布料上以同色丝线暗绣出隐约而精致的山水云样,连不到一指宽的绲边都不曾疏忽,压着细密而清晰的同色繁复绣纹。
只有真正的簪缨贵胄才会将钱花在不起眼的奢华之处。
虽是亲缘相近的堂兄弟,身形都偏高大精实,靠近了比较时面容也多少有点相像,当年又被并称为“谢氏双璧”,两人却是截然不同的类型。
谢重珣疏淡端庄,沉静有礼,却又透着两分骨子里隐藏的锋利,与盘根错节的关系网中磨出的通透,是祭台上敬奉神明的玉刀。
谢重珩从前温和明朗,大气磊落,却又硬生生拼杀出一身铁血峥嵘的杀意。即使是心智不全的现在,顾盼之间,偶尔也还能显出一点威肃,是战场上斩断敌首的利刃。
简单寒暄完毕,谢重珣直接道明来意,绝不废话:“凤先生见谅。在下冒昧来访,只因昨日西市一见,令高足颇像在下一名失散多年的亲人,因此奉了家父之命,前来求证。”
他一边说,一边看过去,但见青年那双丹凤眼已经成了杏眼,更与记忆中的形象贴合。想必是出于谨慎,平常外出时都做了伪装。
此时他紧紧抱着他师尊一条手臂,整个歪在人身上,正是昏昏欲睡时。他鬓角头发都蹭得有些凌乱,又勉强撑着眼皮,间或好奇地望过来一眼。全无形象可言。
同一副面目,却很难跟记忆中,少年时就一派静水流深、端肃持重的谢氏原定继任掌执联系起来。
素衫皓发的妖孽男人索性将他揽在怀里,让他靠得更舒服些,翠碧眼瞳方才凝视着来客,漫不经心地道:“小徒心智有损,身体欠佳,可能终身如此,甚至可能更糟。敢问谢公子,若小徒果然是你那亲人,又当如何?”
谢重珣淡淡微笑:“既是谢氏子弟,岂有放任其流落在外的道理?自然是要接回府中好生照看。”
听说要接他走,谢重珩瞌睡都被生生吓飞了,在凤曦怀里嘟囔着不安地挣动起来。
昨日回来后他无意中瞥过琉璃镜,才恍然想起,为什么会觉得白日所见的公子有些熟悉,面容轮廓和眉眼似曾相识。他师尊也说那人是他堂兄,只怕不日就要来商谈接他回家的事。他却并不情愿自此跟一群陌生人处在一起。
凤曦安抚地冲他温柔一笑,哄小孩似的轻轻拍着他,对谢氏未来的掌执却全然是另一副态度,仿佛是有意刁难对方一般,悠悠道:“在下虽久已不问世事,也知世家向来注重礼制和名声。”
“他的情形你也看到了,片时都离不得在下,必得同吃同住,同宿同起。大张旗鼓地将这样一个子弟寻回去,你们就不怕招人非议?”
他略略一顿,散漫的语调中带了些刻薄意味:“其实你们尽可以当做没有这回事。左右他也不过是想回来见一见亲人而已,并没有想过要跟你们住到一起,私下安排一下也就罢了。”
短暂交锋,谢重珣已经知道眼前这人绝非轻易能糊弄的,当即坦然道:“凤先生言重了。”
“实不相瞒,失散的是在下嫡亲叔婶唯一留下的血脉,在下也只得这么一个亲缘近的堂弟。家父当初让他年少离家,已经是因着病痛求医之故,不得已而为之,并非其他因由。”
“将近二十年来,家父自觉愧对多年前殉国的亲兄弟夫妻二人,为此日夜歉疚,忧思成疾。如果令高足确实是他,无论他成了什么样子,无论出于什么考虑,于家于国于情于理,我们这些至亲也断没有置之不顾的做法。”
“至于非议,家族内外,在下与双亲自认为还能护他一护。”
凤曦沉默看了他一会,慢吞吞地替他补充了没说出来的另一半理由:“谢公子今日声势浩大地来这个偏僻之地,只怕早已惊动了你们的帝王。”
“他若不是你要找的人,我师徒或者尚可得自由身。又或者你们的帝王觉着被人耍弄,恨怒之下不免杀了我二人泄愤,对谢氏也无有任何损失。”
“他若真是,眼下只怕再难离开永安一步。放眼整个王都,只有谢氏府是最好的庇护之所,不去也得去。不知在下说得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