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重珩深以为然:“伯父说的是。从前我对他的看法,大都来自于噩梦所见的谢氏和其余世家部分人的结局。但回到大昭,尤其是宁氏被逼反、诛灭至今,我才发觉所有判断也许都太浮于表面,根本就从未看懂过此人。”
在外,边界六境多数事务都由六族旁系自行管辖,除了按时供奉,帝王并没有控制权。与其说是臣属,更像是一方诸侯。在内,朝堂上无论什么重大决议,都得经由六族嫡系协同商讨。嫡系与旁系又同气连枝,帝王实际掌握的,只有中心三境,和永安北三营南七营。
这是凤千山逼迫六族分|裂后,延续数千年的格局。更重要的是,先帝本就软弱,以致大权旁落,又暴病身亡。对于任何继任者而言,无论大局还是单论朝堂,这都是十成十的烂摊子。
一个不足周岁登基、身后连母族都没有的帝王,能从这样的内外局势下拿回部分权柄,迄今为止,已经在御座上稳坐了九十九年,更一步步将树大根深的世家们逼到走投无路。这种事情已经近乎玄奇。这样的人,又岂是庸碌之辈?
谢煜道:“世人都以为他是借助了天绝道中枢的力量,年方弱冠就得以亲政。事实上,他那时只是挂了个名头,使得六族再难以轻易废掉他,并无多少实际权力。”
“但你若是知道他有着什么样的野心,当年面对的是什么样的绝境,最终又是如何破局,其中大部分事宜甚至很可能全靠自己,大概会更觉此人之可怕。”
这话既有些出乎意料,但似乎又合情合理。
谢重珩忍不住问了一嘴:“今上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尚在永安时年岁太小,很多事情还不到他知道的时候,谢煜也就没有告诉过他。前时又诸事繁杂,叔侄二人只能先拣着重要之处理顺,关于帝王的事,也就一直没来得及详谈。眼下他所知晓的,其实世家大多数人都知道。
但以后免不了要日日见着此人,他明白伯父是想让他有更深一点的了解,应对之时才能尽量不出差错,也就听得格外认真。
“此人心思之深沉,性情之隐忍,谋划之远,野心之大,非但常人难以想象,就连在朝堂上搏杀半生的上一代掌执们都没能看透他,以至于被他抓住机会钻了空子。”谢煜如是评判。
如今的人很难想象,这个沉溺于掌控权柄、荒银无道恣肆刚愎的残酷帝王,即使是刚刚“亲政”那几年,明知自己不过有名无实,也曾有过励精图治、四海升平的雄心壮志的。
但昭明帝接触的政|事越多,对这个王朝越了解,就越是发现问题严峻,已然到了积重难返的地步:各级部衙臃肿,官吏贪腐横行,土地大量集中,奢靡之风盛行,结党营私,各自为政……
这是个远比继位时更烂的摊子,其中桩桩件件都少不了六族。
永安诸世家之间的纠葛前所未有地紧密,如同结界般难以突破。利益冲突却也同样前所未有地激烈,互相倾轧,一处动荡,波及所有。
如此情形之下,任是什么样的贤人能士上来也无济于事。
“这还不是最严重的。一个势弱的帝王,身处六族的严密包围中,雄心姑且不论,设法自保才是第一要务。但这点,必须在朝堂上有自己的人:忠诚,且有手腕。”
“彼时六族掌家族和朝中大权的,还都是上一代甚至更早一辈的掌执,也就是下令幽禁先太后的那批。”谢煜一顿,凝目看过去,“这事你知道多少?”
当初谢重珩被宁氏军抓去做苦力时,曾听宁苏曲提到过:“略知一二。听说先太后因此惨遭宫中奴才凌|辱数年而死,但不太详细。”
谢煜也没问他从哪听来的:“如你所知。因了这点,他们担心今上如果颇有手腕和头脑,势大之后必然报复,愈加严防死守。”
“虽说祖制一向有规定,通过殿试选拔寒门和民间有真才实学的文武人才,但他想任用这些人时,往往遭到大力反对。”
无法安插人手,对昭明帝而言是致命一击,意味着连争夺权势的资格都没有。
谢重珩不清楚还有这一节。打个比方,当时尚且年轻的帝王的处境,大概就像是站在锅子里,抬头也只能瞧见盖得严严实实的锅盖,处处都是局限。
非但如此,锅子下还铺了干柴浇了油脂。一旦点着了火,除死无它。且这火会不会点着,全由站在锅子外举着火把的人说了算。他既看不清楚什么情形,更没有任何置喙的余地。
谢重珩也有些好奇,这种情况要如何破局,也就继续听着。
“今上子承父业,转而热衷于各种奢靡享乐和长生之道,张榜寻找所谓‘高人’。佞幸闻风而至,君臣甚是相得,如鱼获水,颇有相见恨晚之叹。”
“六族老掌执们哪里是轻易能糊弄过去的,不是没有试探过。”谢煜道。
有朝臣看不下去,谏言帝王应将心思放在国事上,任贤举能,踔厉奋发,方是为帝之道。昭明帝竟公然在朝堂上驳斥:“国朝数千年弊端积压至此,非朕之罪。诸卿食大昭之禄,理当为帝王分忧,不知道反思己身哪里做得不够,竟要将所有过错都推给朕一人不成?”
“再者,倘若朕果然下手整治,无异于在朽木之上施以刀斧,崩坏只在旦夕间。不如就此因袭,尚可苟延残喘。非常之时,需行非常之法,不必效法祖制,拘泥于典籍。”
话毕拂袖而去。对于崇政大殿上触柱而亡、以死相谏的臣属,连回头看一眼都不曾。
几次三番,越谏越适得其反。
昭明帝并非说说而已。君无戏言,他将这番言论身体力行。
酒池肉林、醉生梦死已经不足以形容其荒唐。作为大昭规格最高、最为神圣的选拔人才之盛典,当时文武殿试考校的竟不是治国策论、兵书谋略,而是如何创造出更为新奇的玩乐、长生之法。
帝王以此大肆提拔诸多六族之外的逢迎之人,变本加厉,胡作非为。为昭示宠幸,他甚至花了不少心思跟六族软磨硬泡,在朝堂上给这些人挂了一堆虚职。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佞臣争相进荒银妄诞之言,挖空心思逢迎媚上,各种不堪之事令人咋舌。有大昭一朝,从无如此混乱之时。
除外,对传说中的神仙福地浮空明境,昭明帝更是前所未有地迫切寻找,特意招募了一大批人手,专程负责此事。境内自不必说,不知多少次遣他们远赴海外,大有踏遍整个龙渊时空也誓要寻到线索的意味。
长年累月如此,任谁对这样一个帝王都很难再生出什么警惕。长达十来年的试探、观望后,六族对昭明帝的态度已经转为蔑视。
讲到此处,谢煜停了一小会,微有恍神。
当时的掌执们终归是太过轻忽这个没有多少倚仗的孤儿,都只以为今上终于看清了自身处境和形势。有心无力的感觉积累到一定程度,什么样的雄心壮志都难以坚守下去,索性破罐子破摔,及时行乐,此乃人之常情。
只可惜,世上绝没有谁能完全了解另一个人,更何况是昭明帝这样心思深沉者。
盖棺尚且难以论定。天下的很多事情,当时看是一种结论,过后再看又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结论。再过些年,以至于若干年以后,以至于更往后的后人从史册中看来,又会得出别的结论。
时隔几十年,现在再回头看去,占据绝对优势的一方都傲慢过了头,忘了帝王权术不仅有雷霆震怒、翻云覆雨,还有审时度势、韬光养晦。
借着喝水掩下心绪,谢煜继续道:“如此大的动作和成规模的人手,六族不可能不重视。但那些堪称漫长的岁月中,多方探查,确然没发现他有什么别的用意。对于他的自甘堕落,掌执们庆幸不已,大都选择了睁只眼闭只眼。”
“种种行径,都需要耗费大量金钱。帝王为此不断向六境索取财物。簪缨世家,家底丰厚,且边界六境一贯风调雨顺,对于帝王索要的供奉,也并不吝惜给予。”
谢重珩恍然。若非今日由武定君说出来,许多内情他还真无从得知:“我说帝王那时尚且没什么权势,他这无理要求,大家怎么竟会集体应许。原是如此。”
只是他们都不知道,所谓神仙福地,早就堕落成凡人眼中的幽冥鬼域了。
看了看听得两眼放光的侄子,谢煜道:“你想说什么就说罢。”
谢重珩略有些尴尬。他自觉已经将情绪收拾得很好了:“侄儿失礼。”
“这么说来,他手上诸如断魂楼之类的暗卫与密探组织,正是在那时得以大肆扩张,直到如今遍及大昭,令永安中人乃至中心三境闻之色变。”
“而他的破局之策,就是剑走偏锋,从任用佞臣开始插手朝堂的官吏任免,以此麻痹六族,逐步侵占名额和权力。”
“是不是在那位看来,佞幸并非全无可取之处?”
他一边说,一边看过去,却在电光石火的一刹那反应过来。
那眼神像是透过他,看见了昔日的另一个人。想必当年,父子二人谈到这个问题时,谢重珣也曾有过相似的反应,和回答。
谢重珩心里一痛,后面的话就再也说不出口了。
极其短暂的黯然后,谢煜彷如无事,淡然告诫:“不错。万不可轻视所谓佞幸。”
“品行无关才学,历朝历代能获此殊荣者,都不乏才华横溢之士,且比绝大多数人都更有智计。哪怕是白丁、奴仆,若能得帝王赏识,也自有其手段。”
“以今上为例。能一路杀到殿试,必然有万中挑一的才能;能入他之眼,必然极其善于揣摩人心投其所好;能站到他这边,必然有非凡的野心和胆识。任何一个人,能具备其二,已算是可用之人。而他选中的那些,却是三者兼备,堪称佼佼者。”
“权谋二字,权的是利弊形势,谋的是人心欲|望,没有那么多花哨的东西。就这两点来说,奸佞比寻常的人才更擅长把握。只是这种人私心压过了公义,端看掌权者怎么用而已。”
“尤其在争权夺势上,小人可以无所不用其极而毫无负担,远比君子作用大。只要你能给他们机会,得到他们想要的利益,他们就能为你效命,甚至给你带来超出想象的优势。”
后来的事实证明,昭明帝这招走对了。
六族被帝王大规模的暗探和种种大动作吸引了目光,却忘了朝堂上那些蝼蚁般零碎的奸佞。待反应过来,多年经营下,那些人已隐然有了点气候,与他们对抗。
岩石缝里的树种固然生存不易,但只要扎了根,什么样的风也很难再轻易将之拔除。到后来,昭明帝用人已经并不完全需要六族同意。
然而帝王固然在想尽办法夺取权柄,世家又岂会坐以待毙?内里有多想突破限制,外面就有多想收紧束缚。各部多数实权位置仍然由各族重要子弟任职,诸多决议若不涉及中心三境的关键部分,也仍需几名掌执联手定夺。
矛盾因此在昭明帝一朝急剧激化,局面变得割裂且诡异。
连同过往历代王朝都算上,帝王权柄也称得上攀升至巅峰,但掣肘感也达到最高点。强敌环伺而内乱频仍,各族旁系镇守边疆六境,帝王对世家的依赖最大,但又愈加猜忌、更想诛灭他们。高门穷奢极欲,纸醉金迷,下层无以为生,竟至易子而食。
前期长达数十年的种种铺垫,让自圣祖以来维系的平衡局面几番摇摇欲坠。最为直观的,是朝堂最上层的结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