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自征伐流民、残杀同为龙裔族人的百姓,是他从前多少年都不曾想象过的局面。而那些本就是活不下去迫于无奈的黎庶,本该是他率军以性命护在身后的人。
无论在往生域还是后来回到大昭,战场上他的刀锋所向,从来都是敌人。若非因了他当年所为,谢重珣突然出事,他本可以不必入朝的。
他不动声色地压下心里的伤感和不忍,安慰尊长:“伯父放心,侄儿自有主张。对了,那支谢氏军是不是真如伯父所言,久未作战,疏于历练?”
谢煜淡淡道:“哪怕十年二十年无战事,谢氏军也不至于懈怠到如此地步。能而示之不能,不过是为了使帝王直属部|队暂且轻视于你,不至于一上来就挖空心思先对付你罢了。”
“军械物资有些难处倒是事实,但你伯母怎么说也是顾掌执的亲姑母。那边的事,她已经在替你想办法。只是后面如何走向,是见招拆招,低调行事,还是一举震慑,引人注意,你可依据形势自行斟酌。”
他微微一顿,凛然提点:“你要记住,不管你怎样选,伯父和整个谢氏都会站在你身后。”
叔侄二人并未等多久,顾晚云果然回来了。
她尚且病体虚弱,连谢氏府中一应事务都难以处置,却亲自前往顾氏府,拿到了顾氏现任掌执顾慎朝的手令,让万藏顾氏务必尽力配合,必要时听从调遣。
武定君夫妇如此支持,谢重珩心里有了安排,甚至几乎已经预见了平叛之事的大致情形。
军情如火,次日一早就得动身。好在他本就是常年行军作战之人,去的又是相对熟悉的谢氏军中,这一趟打的也是速战速决的主意,何况手环中一应俱全,没有多少东西需要收拾。
只是离开之前,他想跟凤曦道个别。
然而想起师尊的冷淡,他心里又十分混乱。歉疚、不安、心虚、自责……缠杂交错,难以分明。
兼且一想到双手即将沾染无数龙裔族人的血,谢重珩只觉说不出的压抑,想要找个熟悉而信赖的人说说话,即使只是安静而放松地呆一会也好。
明月渐渐升上来,地上投映出他在凤曦的房间外孤寂徘徊了许久的影子。他心一横,正准备伸手敲门,门却突然自己开了。
素衫皓发的男人散漫倚靠在软榻上,旁边矮几上有壶有盏,似乎他来之前一直在自斟自饮。此时一双碧色狐狸眼神色莫测地望着他,慢吞吞道:“什么事?”
青年过去在椅子上落了座,唤了声“师尊”,短暂地安静了一会,接着道:“事出突然,我明天要离开一段时间,领兵弹压万藏境的流民叛乱。”
两人视线只交错了电光石火的一刹那,凤曦不置可否,转过目光,斟了杯酒一饮而尽。
朝堂上的动静,他早就通过养在谢重珩身上的那点神识知道了。
他动作很慢,也不知是想拖着时间让人多留一会,还是根本不想同他说话。又盯着空杯子出神须臾,他才“嗯”了一声。
谢重珩也没去看他,盯着虚空怔愣了一阵,没话找话一般:“我不一定什么时候能回来,也许今年都回不来,不能陪你过岁暮和新元了。”
许久,软榻上传来一声:“嗯。”
“你多年没饮过血,今日……”
这次凤曦倒是答得很快,快到直接打断了他的话:“不用了。我那点神识在你身上,可以借你的生机压制妖性。”
如果不是迫于昭明帝那些不可告人的龌龊心思和下作手段,谢重珩毫不怀疑,他也许根本不想用这种、或是其他任何一种方式再跟自己扯上关系。
茫然间,竟让他分不出受了凤烨活傀术影响,得知真相后,厌憎于被|操控的过去、急于撇清的,究竟应该是谁。
他一时也觉得很没意思,半晌又道:“我已经跟我伯父说过,你有任何事都可以直接找他。”
又过了许久,还是一声“嗯”。
青年脸颊都不自觉绷出点咬牙的痕迹,对于他的态度,心里半是苍凉半是冷痛。
但,终归是谢氏阖族都对不住他。也是自己两世念念不忘,终于将一个本不沾俗世情爱的神明拖进凡尘在先,却又在对方彻底沦陷时,突然而干脆地遗忘在后。于公于私,于情于理,都亏欠太多。
何况说到底,虽不是他自愿,毕竟是他做了那个算计凤曦的最后、也是最关键的工具。他还能指望人家用什么好脸对他?
可,难道他就不痛苦吗?他就没有为此付出代价吗?
勉强压着翻涌的苦水沉默许久,谢重珩混乱的头脑才想起一件早该解决的事:“我上次留给你的遗……那封信,你还给我吧。”
不是要撇清么?那也不必留着那份东西在了。他难得赌气一般,却仍旧只是换来一句淡漠的“早就烧了”。
谢重珩终于克制不住难过,闭了闭眼,低声道:“凤曦,你我就非得如此吗?我知道是我的问题,对不住你,但这并非我的本意。我暂时也实在不知该如何解决。”
“从前那么多年,不管遇到天大的事,你都愿意陪我想出应对的办法,为什么唯独在这件事上你不肯信我?不肯跟我一起找出症结所在?甚至不肯宽容我一下,哪怕是给我多一点时间,让我自己去发现原因?”
一番话毕,他又自觉太过暴露了软弱的一面,不免有几分后悔。
本是想来求点内心的宁静,谁想适得其反,如今更烦乱了。略略一顿,谢重珩紧紧抿着嘴,起身就要离开,却不妨被人一把拽了下去。
凤曦用力将他甩在榻上,居高临下望了他半晌,慢慢弯起唇角,散漫腔调带着明显的自暴自弃的恶劣意味:“不关你的事,是我自己作的孽。”
“如果,有一天你突然发现,我不过是个骗子、罪人,又自私又卑鄙,害得你几番死去活来,你还会这么对我吗?嗯,小七?”
那声“小七”说不出的讥讽,碧色眼瞳中更是说不出的绝望,甚至还有些惊惧。
谢重珩跟他对视片刻,蓦地抓着他的衣襟拖下来,几乎跟他鼻尖触着鼻尖,淡淡道:“我已经为你死去活来过了,师尊。我从未后悔过片时。”
“但我记得我也告诉过你,日后你自伤身世,怨艾难平时,想想世上也曾有人甘愿为你拼命,不妨稍稍释怀,而不是要让你往后余生依然自轻自贱。”
“我不知道你从前究竟做了什么,让你一直耿耿于怀,不肯放下。你若实在不想说,我也不会逼你。若是看见我会让你想起那些令你不安的事,以后我会尽量不打扰你。”
“但如果你真觉得自己做错过,就引以为戒。与其纠结于过去不放,不如好好想想以后。”
“哪怕你后悔当时幻象中跟我在一起了,希望我们将来仍然只是单纯的关系,师徒也好,盟友也好,同伴也好,甚至殊途也好,什么都好。只要你想,我都答应你。”
他一把将人推开,头也不回地走了。
凤曦直勾勾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夜色中,直到月影都有些偏移,方才掩着脸轻轻笑了一声,颓然倒在软榻上。
将来?他们哪里还有什么将来。
就算那只天蚕蛊王永远无法补上那两段他作恶的记忆,永安谢氏的人一旦被送走,紧接着他就要看准时机起事,与天绝道中枢决一死战。以他现在的状况,他确信能诛杀那东西,却没有把握保住自己不死。
如今,他也不过是如同幻象中的谢重珩一般,数着日子走向路的尽头而已。
也不知过了多久,凤曦一伸手,指尖已拈着那封“早就烧了”的遗书。他没有打开,只是雕像般一动不动地盯着。里面的每一个字,都烙刻在他脑海中。
“念念难以放下者,唯谢氏与你,及我师尊。”
“除你之外,并无牵挂真正之我者,便无谓身后事。”
“唯独亏欠你良多。”
“我去之后,切勿眷眷不忘,作茧自缚。”
“若能更逢倾心之人,两情缱绻,共赴白首,我于九泉之下也当欣然遥祝。”
……
那时的谢重珩只知道他是墨漆、是凤不归,尚且还不知道他就是凤曦,却也一条一条,尽是在为他打算。
半妖默默在心里念着其间的字字句句,只觉绵绵密密的痛在胸腔中泛起,钝刀割划血肉般,渐至撕心裂肺,痛不可遏。
就像曾经从未想过,他们还会有别的羁绊,他有时也几欲颠狂:他们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握不住、放不下、断不掉、忘不了。
凤烨的万世之局,他枯骨成型的幽影以法阵造就的一场幻象,让他们抛却一切现实的束缚互相拥有,却也将他们都推进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犹如大梦醒来,他们仍要面对曾经或者后来横亘其间的一切:当年的错误、活傀术、礼教框限。
往后他们将要如何相处呢?抛开旁的不谈,身在大昭,他们又怎能完全无视世俗的眼光?单单这一条,就几乎钉死了他们。
今日朝堂上的动静虽小,众人的神色、言谈却丝毫瞒不过凤曦。如果说以前他尚且还怀了一点侥幸,那么,那些窃窃私语、鄙夷唾弃,却像寒冬腊月一盆冰水兜头泼下,将他生生泼清醒了。
从前他尽可能地纵容谢重珩,在外也从不避讳,是对他将来能恢复到什么程度全无把握,不愿拘束他。却根本没想到有朝一日,他能几乎还原如初。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不单是说说而已,更不单是他曾经嗤之以鼻的无聊教条。
他几乎耗尽心血,将当初魂魄残损、神识尽毁的青年养成正常人,才终于真正体会了一点如师如父之感。那道伦理约束非是外界强加,而是从他心里自然生出。
现在的谢重珩之于凤曦,除了是依然放在心上的人,还是真正的徒弟,更是孩子。
人言可畏,积毁销骨。就算他自己可以视凡人的那套礼教于无物,就算谢重珩身在朝堂不过是权宜之计,但堂堂谢氏嫡系子弟,英|烈之后,日后的一朝名将,竟委|身于一个男人,还是他的师尊,非但有违纲常,更罔顾人伦。
旁人怎么看他?他怎能让他的小七受这种折辱?
那孩子最后的提议,甚好。
心生情爱,就会有所忧惧,有所顾虑,反之则不然。若一直维持正常的简单关系,日后他想起被彻底遗忘的两段,恨他也好,厌他也好,杀他也好,也许都会更干脆利落,而无需受那些所谓情意的羁绊。
凤曦小心地收起那封信,辗转无眠,最后披了件外袍坐在窗前,凝注着外面暗沉沉的夜色。
时间一点点滑过他的雪发素衣,直到次日天色未明时,那点神识开始远离——传递急讯专用的超小型飞船从谢氏府中升空,飞速而去。
几日后,飞船降落在灵尘靠近万藏的地方,那支谢氏军的军营,铁山营中。
这是谢重珩入朝后,也是他回到大昭后,以本来身份光明正大地打的第一仗,对于他本人和谢氏嫡系的含义不言而喻,绝不允许有任何差错。且,不同于镇澜海战,这次他几乎不可能借助往生域任何力量。
为防兵力不够,武定君交给他的,竟都不是单独指挥铁山营的兵符,而是可以号令所有谢氏下属军|队的掌执本命令牌。如有必要,他甚至随时可以调遣灵尘主战场以外的任何一支队伍。
实则谢煜的担心都多余了。假扮谢烽、守卫镇澜那几个月,他对谢氏军的战斗力大致有数。
以正规军对付一帮乌合之众的流民,却反而吃败仗,他还干不出这么丢脸的事。
甫一到达,验明身份无误,谢重珩即刻召集各级将领,点校兵力物资、加派斥候深入查探战况、听取众下属告禀和意见、查阅文书舆图……
一时忙得不可开交,却又条理分明,丝毫不乱。
此时的最新消息是,叛军大部|队重兵推进,顾氏卫队节节败退,已经退到旁系聚居之地外围了,情况危急。
对着双方情况推演沙盘时,一名姓卫的副将有些犹豫地问他:“将军恕末将僭越。末将听说永安南七营的龙血一营也要参战,不知我等是要与他们合作还是……”
此人原本才是铁山营的统领,如今因着新的主将从天而来,却被迫降了一级。
他故意没说出后半截,谢重珩却知道,他一则担心铁山营要受对方统一调度,受气不说,必定要陷他们于险境。二则,纵然是平等的合作,也免不了对方背后做什么手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