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哪能行?作为一个有傲骨有原则的血性男儿,岂能轻易求饶?何况本来就不是自己的问题。谢重珩死死咬着牙,准备硬|挺过去。
时近黄昏,一缕斜阳融着焰火的华彩破窗而入,微微的金红里时而有七色辉光一闪而逝,映着床帐被褥,在另一侧投下交缠的剪影,带出几许旖旎。
两人极少如此没正形地玩闹,遑论是现下这不着一缕、狼藉不堪的情状。此时玩起来一时彻底放松,不免都有些忘形。
那点残阳余晖迅速消散,房间里光线逐渐有些黯淡,妖孽索性抬手拂亮了所有烛火。
即使明知身下的人不过是痒得受不住,才不得不显露这副情态,但瞧见那双杏眼中水雾愈加朦胧,眼尾湿红,混着未褪的余韵,温柔又多情,凤曦只觉那痒似乎都翻倍反弹在了自己心上,下意识地就更加了些码。
谢重珩几乎要直接抽过去,终于服了软:“师、师尊饶我,我错,我错了……呃不……不要了……”
闹了一会,凤曦却渐渐安静了,伏在青年身上,喘息不知何时已开始沉重,似乎在忍耐什么。
谢重珩自然察觉到了他的变化,见他停顿须臾后就要下来,反手按住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回头轻轻吻住了他。
半妖眸色愈暗,粗|喘一声,强自撑着最后一点理智和耐心拂灭了大半烛火,又是一段春潮急雨。澜沧院上元晚宴开席的时辰越来越近,但两人谁也没想起来。
幽微一小朵火焰,投射出满室暧昧的昏暗。
解药之事就此心照不宣地定下来。
不可说的情意尽数化成欲|望宣泄而出。一次次颠倒放纵间,躯壳上的气息几乎不间断地交融往复,循环流转,像是久旱后的甘霖,洒在谢重珩的魂魄上。
那魂魄本已干涸荒芜如沙漠,从前断绝的情感仿似枯萎的蔓草,细细密密铺满了整个荒原。它们本就是因凤曦而生,重新得到他身体力行的回应,如雨露浇灌,终于被点点浸润,显出一丝复苏的希望。
同样,那只天蚕蛊王早已因精力耗竭而陷入沉睡,接连受到来自洪荒的妖息滋养,虽仍未清醒,却在本能地缓慢吸收。假以时日,终归会有重新活跃的可能。
但谁也没有发现,即使是谢重珩本人也无所知觉。
知道徒弟那点偏好,凤曦每每化出半妖形态,是抚慰,也是弥补,更是诱哄。
至于他们之间这搅成了一团浆糊的关系最终究竟要如何收场,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日后再说。
两人总归有些尴尬,渐渐也就都默契地避开这个话题,该如何便如何。只是这样一来,两人就再不能分开太久。
好在现下局势虽依然不容乐观,但暂且没什么明显的危机。兼且倾魂之战刚刚结束不久,昭明帝无论如何也需要时间喘口气,大概率不会选在这种时候再主动挑起战争。
若无意外,至少今年暂且没有需要谢重珩出征的时候。
哪怕都知道只是表面的平静,对于注定无法离开永安的世家们而言,也不妨在思索应对之策的同时,今朝有酒今朝醉,接着奏乐接着舞。
倒春寒之后,是短暂而稳定的盛春时节。天气温暖又不炎热,万花盛放,正适合换上轻薄春衫,至郊外赏玩。三月初,朝堂集体休沐三日,称为品春假。
去年因白氏的变故,春日宴都停了一届。难得从血色和战争中解脱,剩下的四族都不约而同地决定重拾旧俗,借当年起始之阳气、喜气、人气驱晦除邪。两份定制桃花色瓷匣盛放的请柬也提前数日传进了半山院。
作为谢重珩回归后第一场家族盛会,他自然必须参与。
凤曦本就不喜欢无关之人的喧嚣,此时更是心有不好的预感,陡生厌恶,其实很不想去。
春日宴,听这名就不是什么正经的。若要让他眼睁睁看着小七或被迫接受,或半推半就,或欣然前往,去跟贵女们相看,不啻让他钝刀剜心。他不想去面对那些场面。
但架不住徒弟仿若无事般望过来时,眼底压抑不住的期待——不是对春日美景和宴会的期待,仅仅是对他——凤曦鬼使神差地就点了头。
瞧着那双难得有机会显出本来模样的杏眼碎光流转,一霎时像盛了满天星斗,他忽然就自虐般地想,如果注定避不过这一关,只要徒弟喜欢,他也不是不可以试着忍受一下那种疼痛。
六族名下在永安四郊都有大片田产山庄,连绵相接,各家的春日宴一贯在这些地方举办。只是哪家会选择去哪个方位却不好说。
往年也不乏三两家联手的时候。但现今风云暗涌,帝王猜忌日甚,跟世家之间剑拔弩张。谁也不愿挑头去打破这迫于形势的难得的平和,因此今年是各办各的。
谢氏府今次定在东郊。车马仪仗一大早就浩浩荡荡出了门,按身份位次而行,规肃严整,谨守礼制。
谢重珩在战兽、马背上纵横惯了,就连跟谢煜一起前往帝宫上朝都是策马随在车驾旁。只是凤曦毕竟是族中唯一的外来者,怕他一个人在车里闷,他也就陪师尊一起拘在车中。
时逢乱世,民生凋敝。即使是王都外围,也显出了几分萧条。
大昭向来有春日赠花以为祝颂的传统。原本的税率为十抽一,民众尚且相对轻松。在永安这样的地方,按照惯例,上至宗亲贵胄,下至贩夫走卒,都不妨暂停匆匆之履,一品风物之美。
但去年才提了一成赋税,今岁又加一成。几近三抽一的沉重负担下,黎庶已然疲于奔命,往年“春时花贵”的盛况已不复得见。现下还有闲心去郊外赏花的,也只剩少数家资殷厚者。
世家出行,沿途清道,然而不远处田间地头尚有不少人影。
隔着几畦垄亩,此处雕车宝马,绣履镶金,周围甲士簇拥。彼处破衣百衲,老态龙钟,仍在奋力劳作,恍惚像是两个时空。
谢重珩放下车帘,却见对面的人半垂着霜雪长睫,一贯散漫的神色都略带了几分专注,不禁多看了一眼。须臾,听得他拖腔懒调地道:“抚星城的故人快到永安了。”
“江……他来做什么?”谢重珩脑海中立刻浮现出四方客栈中,商人那张深邃的面目,又惊讶又疑惑,更有野兽嗅出对手踪迹时本能的警惕。
此人笑眉笑眼,似乎无论什么时候都给人一种和气生财、如沐春风的感觉,却轻飘飘一招借刀杀人,只调动几名伙计“不经意”地透露点信息,就让他和桥本真夜拼得你死我活。
这种人还是尽量不要招惹为妙。此时现身,也不知对他们有没有妨碍。
一句话毕,谢重珩又觉得自己问了句废话。
凤曦也不是全知全能,如何能清楚江祁的目的?再者说,能让他冒着连同巫氏府一起拖下水的风险,潜来永安的缘由,自然还是同他一般,为了设法救嫡系的血脉至亲。
半妖似笑非笑地睨过一眼:“你都能回来,他为什么不?”
“……我们的情况终究不一样。不说别的,单只此人的孪生兄弟,正是巫氏掌执巫靖明面上唯一的嫡子巫祁澈。兼且自幼被生父施以琢骨术,两人形貌几乎别无二致。”
谢重珩还是觉得不太合理,眉头不自觉地微微一拢:“顶着这样一张脸,就是最容易引起怀疑之处。”
“江祁固然极为谨慎,很可能绝大多数时候都活在暗处,轻易不与人照面。他又只是地位低下的商人,巫祁澈却是世家嫡长、继任者,一个在天一个在地,二者来往的圈层很难有所交集。”
“但以这样一副面目存在于各类暗探密布、铁桶森严的永安,即使他再如何小心,也是极端冒险的行为。”
孤身在外筹谋多年,江祁与巫氏府之间必然有独门秘密渠道联络,不大可能只是为了传递消息。那就更可能是——有极其重要、能救命的东西要亲自交托。
此人手下的情报网之庞大,比之六族、帝王也不遑多让,让一手创立了号称往生域暗探之王的狰营的祖师爷都赞叹不已。
他在永安城中都说不好设了几处据点,生意范围又极广,远至星峡海外诸国。当初甚至连不慎堕入龙渊时空的外界神魔都被他察知,远渡重洋做了交易。抚星城一别至今四、五年,江祁有机缘踅摸到异宝也很正常。
何况眼下六族接连倒下了两个,情势危急,他冒险回来做最后的努力也说得过去。
一念及此,谢重珩也就暂且将此事抛开。
凤曦定定看着他,想起江祁仍然拿捏着他师徒二人的命脉,心念一转,漫不经心地问:“江祁的事,你打算告诉谢掌执吗?”
谢重珩只知道自己身上那只天蚕蛊王仍受江祁操控,却至今不知当年凤曦为了救他,曾与之结下血盟、性命共享。这一问却并非担心自身,而是徒弟。
这徒弟平常一派温和沉稳,又颇为看重师尊的意见,但偶尔认定了自己的理时,也就比野牛少了两只角,每每令半妖恨得牙根发痒而无可奈何。
从前商人与他们隔山阻水,纵然想起来也多半只觉无所谓,现下却莫名地又混到了一处。谢重珩对谢煜的敬重和信服近乎盲目,他若是一时犯轴,不顾自身死活,非要将巫靖父子的秘密抖搂给谢煜,却是难办。
江祁此人,杀伐决断,智计非凡。谢煜却不了解他。万一武定君自恃手段高明,要以此做什么文章,威胁到巫氏,必会被他察觉,招致他的报复。
届时他必然即刻催动天蚕蛊王、甚至不惜以自戕的决绝方式取师徒二人性命,更将谢煜叔侄的秘密也送给昭明帝,让谢氏为巫氏陪葬。
谢重珩笑了起来,不假思索地否认:“不了,以免节外生枝。江祁已知晓我的身份,必然早就想好了对付我的后招,这种人,我们最好不要与他为敌。”
凤曦被他点破心思也丝毫不觉尴尬,拖腔懒调地“哦”了声。
车马辚辚中,春日宴所在地终于遥遥在望。
谢重珩不经意地侧首望向窗外。然而漫山姹紫嫣红撞进眼瞳的一瞬间,他面上的笑意蓦地凝住,心里彷如被捅入一刀。
感知到他突然而剧烈的心绪动荡,凤曦略有疑惑:“小七?”
谢重珩并未回头,片刻,忽然没头没尾地道:“你们都同我说过类似的话。我倒是平安喜乐,但……”
但什么,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凤曦却立刻听懂了。
嘉平七十九年的某个夏夜,谢重珣尚且在他床前温声许诺:“等来年春日宴,我二人亲自带你去城外庄园,送你一整座山头的各式鲜花,望你如同曾经用过的宋时安之名一般,时时喜乐,岁岁长安。好不好?”
离说定的时间已经又过去一年,他兄长却仍是失约了。
念及他方才的异常,凤曦慢慢道:“重珩,这天底下的每个人、每件事物,从出现在世上的一刻起,就有其注定的命数。”
“有些事是形势所迫、信念所在,非做不可,只是谁也不能预料到后果。并不是你刻意为之,不必愧疚至此。”
以他的年岁和过往经历,确然有资格谈何谓命中注定,何谓天意难违。
谢重珩没有立刻答话,只是想起庆功宴那晚,恍惚之际,神识中响起的声声质问:“生生断尽灵脉,废去一身修为,被迫雌伏于人,自此囚困深宫,求死而不可得。”
“这一年多来,数百个日日夜夜,你知道我是怎么一时一刻熬过来的吗?你扪心自问,换成是你,你能忍受多久?”
“大义的好名声都让你担了,献祭的都是旁人、至亲。还看开了,就这么想给自己寻个脱罪的由头?就这么不肯承认你的冷血自私?虚伪,恶心!就算我果然看开了,也不代表你的罪孽可以消弭分毫!”
那不过是他无法逾越的愧悔的深渊。但谢重珣若是知晓真相,痛苦到极致时,未尝不会如此怨恨他。
沉默须臾,谢重珩终于勉强笑了一下,道:“我只是想,如果有机会,我会告诉他,你也曾作为尊长,赠我一树繁花,祝福过我,好让他安心。”
他说的是往生域中,他病情刚刚有所好转时,凤曦送他的九尾一族那株紫阳圣树。
素衫雪发的妖孽拍了拍他的肩,也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反倒是谢重珩回头笑了笑,示意自己无事。
不久,一声长吁,车马渐止。外面的侍者打起车帘,二人先后躬身而出。
两列侍者早已恭候一旁,两两成对。一列拎着空花篮,用以装盛收到的花。另一列却是满的,内中各色鲜花娇妍盛放,争奇斗艳。炽烈如火者有之,玉洁冰清者有之,偏又排得十分之精妙,多而不乱,繁而不杂,只显得一派雍容贵气,用以赠予他人。
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