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凤曦”居然听懂了。他兴致勃勃地单手将人抱在怀里,揭开汤盅舀了一匙,就这么直接拿过来。汤药淋淋漓漓洒了一路,然后准确地……
喂在了谢重珩鼻子上。
他顶着凤曦的面容,笨拙地做着种种本尊绝对做不出来的行径,一副傻气模样,黏起人来也如同撒娇一般。谢重珩也没觉着不快,反而好言好语地哄着。
半拥着人腾出一只手,自己艰难收拾好残局,他怔怔抚着熟悉至极的面容眉眼,恍惚起来。
谢煜走后,谢重珩忙碌操劳,极少能像现在这般,偶尔闲下来这么片时半刻,有机会顾及到个人心情。但他只允许神思抽离三两个呼吸的时间,就收拢一堆乱念,开始处置那堆文书。
两人窝在房间里,磕磕绊绊又忧心如焚地过了几日。如今外部风云涌动,谢氏府中人心不稳,更暗藏着至今未露端倪的叛徒,没一处让人省心。
谢煜也仍没回来。谢重瑾作为接应的负责之人,倒是先行遣了人回来报信,言说已顺利接到掌执。只是他伤得极重,一直昏迷不醒,必须先设法稳定伤势,更无法加紧赶路,故而返程会稍慢。
谢氏府的人心多少安定了点。唯有谢重珩,稍稍松了口气的同时越发忧惧,五内俱焚,不仅仅是担心谢煜。
正常而言,他伯父既然安全了,凤曦早就该先行回来。可他非但没有等到人,甚至没有等到只言片语的消息。即使是谢煜的伤势严重到仍需那人沿途护持,都不该如此。
这些时日来,谢重珩虽时有询问印槐,有没有凤曦的指令传回,这却是他第一次容许自己去触碰关于师尊安危的念头。
但也就到此为止。他禁止思绪再想下去,仿佛这样就能避开所有不好的结果。
忧急的等待中,时间仿佛很快,又仿佛很慢。霜华结界被破已有十来天,然而就在差两天就到预估的谢煜抵达日期时,帝宫里却突然出了点事。
彼时晨光熹微,昭明帝还在帝王寝殿紫微大殿,冕服严整,正准备上朝。负责看守子母传音符的内侍面无人色,带着一枚母符,连滚带爬地出现在殿外。
他心里蓦地惊跳起来,酷厉面容上阴沉如乌云,剧烈的不祥之感竟让他略有迟疑,才终于伸手开启。满殿屏气凝神,几乎只余他一个人呼吸声的死寂中,探子惊惧颤抖的声音突兀地响起。
护境结界被破,血战数日,宫氏军不敌,死伤甚众。整条防线的守军几乎不约而同地弃城而逃,大规模往后方溃退。现任主帅周钦下令乘胜追击,务必一举歼灭宫逆主力。
先锋军拢共约二十多万人全速推进,率先占据了前线一带城池。然而昨天晚上,大部|队前后脚入城后,不知哪里碰到了什么,还是城中尚有宫氏的死士,骤然触发了逐日惊神阵。
更可怕的是,不是单一的一两个,而是每座城池都有。勾连起来,绵延了一整条边界地带、数千里地面。
单只这一下,先锋军就预计死亡不下十万。具体人数还没统计完毕,但可以肯定,十存一二。只有速度最快、已经冲过了城池的,和落在最后、尚未来得及进城的少数人侥幸得免。
昭明帝几乎当场成了一尊雕像。
他之前一直以为,他对一切太过顺利的疑虑是应验在谢煜的突然重伤,却绝没有想到,原来竟是在这里。
反应过来背后真相,帝王暴怒得胸腔都几乎要炸裂,走出紫微大殿时脚下都有些踉跄。
即使当年被重重叛军围在行宫,几乎陷入绝境,昭明帝都从未如此失态过。到了此时,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着实让谢煜给摆了一道。
非但如此,那份军报彷如一截线头,让他直觉后面阴翳蔽日,还隐藏着更多曾被他忽略了的、令人心惊的内情。一旦全部牵扯出来,不啻天崩。
可他更不能视而不见。
内宦扶着昭明帝上了肩舆,前往崇政大殿早朝。恰到好处的摇晃中,他神识中抓着那线头飞速回溯过往种种。堪堪顺着宫道行出数丈,帝王蓦地按着胸膛,喷出一口血,紧接着又连吐几口。
四下顿然一乱,惊骇地要传太医。昭明帝目眦欲裂,却颤声嘶吼:“去、去广陵殿!”
好,好,好!
好一个谢煜,好一个谢氏掌执,好一个武定君!
前后数年,三场大战,加在一起五十万大军,占他巅峰时期一半的兵力,尽皆毁于谢煜一人之手!而他和他的王朝局势都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直到现在才彻底想明白!
他不仅损失了如此之众的将士,更连一朝帝王的尊严都被肆意践|踏!
那一瞬间,扎根在血液骨髓深处,长达几十年被六族支配、身不由己的恐惧铺天盖地而来。昭明帝仿佛突然就回到了从前。
这些年的一切心血,什么诛灭一半世家,什么终于大权在握,都不过一场幻梦。那枚传音母符击碎了梦境,睁眼醒来,他仍是当初朝不保夕的提线傀儡,幼时的昭仁惠帝。
即使帝王再如何阴鸷深沉,喜怒难辨,此时也忍不住暴跳如雷。
原以为将谢重珣扣在后宫为质,谢煜多少会有所忌惮,即使想动手也不敢做得太绝。哪里想到此人竟狠辣如斯,连独子的死活都全不在意,没有丝毫手软和退让。
甩开内宦的搀扶,昭明帝大步踏进殿内,一眼瞥见反应冷淡,慢悠悠揭开被子起身接驾的男子,越发怒火中烧。
他劈头盖脸就是狠狠一掌,一字一字切齿痛恨道:“广陵殿君,令尊真了不起啊!朕今日算是开了眼界,好高明的手段!”
被困深宫三年余,曾经英姿勃发、俊朗耀目的青年早已形销骨立。那一掌竟直接将他甩出几丈远,重重撞在墙上,又砸落在地。
但他连捂都没捂一下伤处,缓过一口气,不疾不徐,音容淡淡,仿佛仍是当初六族之首的继任掌执,朝堂上游刃有余的谢副令:“帝君、谬赞。若是家父、开罪、了帝君,臣代家、家父、在此、赔个不是。”
这般轻描淡写的态度刺激得昭明帝更是怒焰滔天,一双略深的鹰目中已血红一片,厉声道:“赔个不是?你知道你那好父亲都做了什么?岂是你三言两语就能揭过的?!”
谢重珣扶着墙挣扎起身,容色端肃,凌然而答:“臣身在后宫已久,与前朝、家中早不通来往,实不知家父哪里触犯了律令法度,帝君不如明示。”
“但帝君身为一朝帝王,既是在此质问于臣,想必已证据确凿,而非道听途说,私下臆测。”
这话如同一根铁杵,当当正正捣在昭明帝的肺管子上,几乎让他当场炸开。一口恶气不得宣泄,反而被放大数倍再狠狠堵回去,简直堵得人梗塞欲死。
他要有半点证据,反倒不会来找广陵殿君的麻烦。可他偏偏没有!哪怕一分一毫可以指向谢煜的确切线索都没有。
直面帝王这可令百万人头落地的盛怒,谢重珣丝毫不惧,眼神都没起半点波澜。他虽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这场责难更是来得猝不及防,但只这么几句话的工夫,他已冷静地推测出了当下的局势。
能让这个惯常玩|弄权术诡计的阴鸷帝王暴怒如斯,必然是他父亲没打算继续隐在幕后,显露了手段。谢煜亲自教导他几十年,父子二人常年配合无间,他哪里会猜不出他父亲背后的用意?
纵然一半脸都高高肿起,口鼻沁血,鬓发凌乱,仅着寝衣,形容可称狼狈,谢重珣依然一派静水流深的姿仪气度,不卑不亢地道:“臣原想着,子承父过,若是将臣磋磨一二就能解决,臣也不是不可以忍受。”
“不过帝君既如此说,臣只好认为,此事恐难善了。愿承帝君雷霆之怒,以死谢罪。但如若帝君意图肆意折辱于臣,臣却不敢再令家族先祖蒙羞。”
“臣虽驽钝,心性智计不及家父万一,真想求个解脱,便纵有天绝道中枢在,也是拦不住臣的。”
从被毁掉的一刻起,谢重珣就将自己当成了死人,现在既已经撕破脸了,自是无所顾忌。人人畏惧的死亡,于他却是逃离地狱的期盼。
“你!”昭明帝愈加怒不可遏,现在却偏偏不能将他如何,一掌拍碎了身侧的多宝格,咬牙厉吼,“你想死?朕偏不让你如愿!”
“朕要你活下去。就算你死了,朕也必将你的魂魄拘在此间,让你眼睁睁看着,你的家族是如何被朕彻底铲除,鸡犬不留;你的族人是如何被打成反贼,叛逆之名著于史册遗臭万年;你最在意的永安那些至亲,包括谢煜和谢重珩,又将如何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话毕拂袖而去。回至紫微大殿,昭明帝竟不是首先让太医诊看,而是发疯般地直接掀翻了御案。
洒了满地的奏折文书中,帝王瞪着血红的鹰目,面容扭曲狰狞,状若疯癫,嘶声咆哮:“老匹夫岂敢欺朕辱朕至此!朕,朕要将你整个灵尘斩草除根,诛尽杀绝,为朕的将士们陪葬!”
昭明帝突然罢朝一日,众臣心下惴惴,交头接耳,眼风乱飞,尽都惊疑不定。
毕竟这位虽以酷厉残暴著称,却着实堪称史上少见的勤政之楷模。自从今上开始收拢权柄,无论寒暑病痛,哪怕下猛药强撑、让人扶着上殿,早朝都从未间断过,这还是破天荒第一次。
当晚听谢烁提起,谢重珩与他讨论一场,同样不知所以,只能猜测应该是前线出了问题。
一晃已是隔日,晚上谢煜一行就该抵达。上午朝会进行到尾声,百官正在讨论接下来的庆功宴和如何整治霜华境、彻底肃清宫氏影响,使军民人等仅奉朝堂号令、遵帝王教化,急报突至。
昭明帝以特殊方式收到的消息延迟两天后,终于通过正常渠道公开。军报一宣,满朝震惊。
逐日惊神阵的威力,朝堂上衮衮诸公几乎都只在史册上看过,不曾亲见。但无论他们信与不信,多少有所了解。
未及中午,谢重珩正揽着“凤曦”批阅文书,幽影来报,谢烁的贴身侍者求见。
离散值差不多还有半日,这个时候他正常应该随侍在主子身边。突然被打发回来,必是有极其重要且紧急的事。
谢重珩紧紧手臂,温声道:“跟我过来一下。”“凤曦”就乖乖被他带着往门口去。
这段相处下来,他算是发现,这人并非真就听不懂人话,单看是不是他想听的,心性跟两三岁的稚童差不多。他第一次提出想要换成自己抱着对方时,妖孽就高兴得不管不顾地一头扎在他胸膛上,差点没将那道深入心脏的伤口再次撞开。
可要是他不想听的,任是说破大天,他也只当没听见。
门口照样隔了架屏风。谢重珩离不开房间,也绝不能将“凤曦”带出去,只能在内侧待着。他拥着人在椅子上坐下,那侍者在门外拢手躬身,将朝堂上发生的事大略告知。
听到逐日惊神阵之名,谢重珩惊震得霍然而起,不想虚弱晕眩,眼前一黑,又跌坐回去。“凤曦”一把将他拖进怀里抱着,他也没有发现。
这个杀阵真正开启时的情形,他亲眼见过两次,恐怕比有些宫氏子弟见得还要多。此番他虽未在场,却可以想见是何其壮观又残忍的大规模粉碎活人的景象。
整条边界上炸开巨大的灵力波动,几乎让人错觉再碎了一层护境结界。地下冲出无数法阵线条,沿城墙飞速攀援而上。是时,唯见蓝光荧荧,遮天蔽日,交织如网,将一座座城池整体包裹其间,成为一个个幽蓝色的光球。
不过电光石火的一瞬间,巨网霎时集体收缩、绞紧,刹那一连串轰隆声爆响,震荡天地。
一带城池中的军民人等尽皆命丧其中。破碎的血肉混着尘沙烂瓦,彷如爆裂的烟云般,相继腾空冲起,又轰然自空中崩洒而下。待血雾散去,唯剩污红横溢,断壁残垣。
大军折损多少还有个数,各城中的百姓这次死了几十万还是几百万,却已经没有任何人能说得清。毕竟历来战争中死去的兵将固然不少,平民却永远只会更多,更无人在意。
谢重珩几乎凝固当场,冷汗霎时涔涔而下,湿透薄衫。自从谢煜被任命为主帅以来,所有若有若无的、想过或是没想过的疑虑,一霎时尽数化为实质,砸进脑海中。
若说上次提到的宁松羽父子上位、宁氏做了挡箭牌之事,还可以归结于巧合,这次却无论如何不可能用任何借口搪塞过去。
至此,谢重珩非但确信谢煜“遭袭”是有意为之,且终于知道了他为什么甘冒奇险,也一定要重伤的真正缘由。
不是担心昭明帝借战事进度的由头问责,而是出于对于宫氏的判断,防患于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