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浮花月,月照东厢,漫天清冷风露里,杏花飘飘若雪。
庭院的景布置极好,东墙角摆着一溜花盆,里边皆种下李无从四处搜寻而来的奇珍花木,西南角下劈了一方小塘,里头数尾金鲤摆动,上接水榭,四周薄纱晃动,榭中置汉白玉桌,桌上棋盘黑白交错。
隐到时,就见李无独坐亭内,与自己博弈。
李无下棋之时向来不喜旁人打扰,隐立在一旁静默,身上的衣裙还是在斥候楼那身,一水儿的白,在未点灯的庭院中格外扎眼。
南墙角下种着一丛凤尾竹,一派绿绸。是陛下赏赐的,怕李无身边无人会照料,特地遣了宫人前来,陛下虽与李无没有血亲,却是先皇后养大,而李无是先皇后唯一留下的血脉。
凤尾竹送来那天,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李无,发了很大的火,宫中无人不知,九王爷最厌竹,可偏偏先皇后喜欢,而陛下寻的由头便是,九弟是先皇后唯一血脉,怕无以思念亡母之物,特赐凤尾竹百株,以宽慰思母之情。
隐不大记得那天的情形,只知李无谢恩过后,便在先皇后灵位前待了整整一日,待他夜深出来之际,脸色阴沉,祠堂之中一片混乱,而先皇后那灵位被一剑横劈成两截,散在角落之处。
那日还是沥青来寻隐去处理的,李无出来时,吩咐不许人进,李无的规矩,有违令者,杀,所以只有隐才能去。
“想什么?”清越的声线从飘荡纱帘内传出,如玉振金,微微泛冷。
“回主子,并未想什么。”隐微微躬身,好像又骗了他一次。
“进来”话落,李无落下一子。
隐身形微动,指尖掀帘而入,立在李无面前。
李无眼皮轻掀,视线落在隐身上,又极快移开,“陪本王下一局。”
“是。”
隐的棋艺并不精湛,李无曾难得有耐心教过半年,半年之后,还是下得一塌糊涂。
隐闻言,心中微微一动,却不敢有丝毫迟疑,便轻步走到李无对面,坐于石凳之上。
棋盘上的黑白棋子,宛如两军对垒,李无的黑子如铁骑突出,隐的白子则如轻舟荡漾,两者在棋盘上交织如李无房中挂着那副水墨图。
夹棋的指尖修长,指甲剪得圆润整齐,玉白肌肤下,淡青脉络如同青枝横生,隐垂眸扫一眼自己那双手,因常年习武,指腹厚茧如硬石,又因长久以来的风吹日晒,比李无那双鬼斧神工的双手,黑了许多。
李无似乎也注意到了,眸中闪过一丝微微嫌弃的神色,却并未说什么。
李无落子极快,举动间满是从容不迫,如漆点墨的双眸,似一汪幽潭,瞧不见地。隐眉头微蹙,每一次落子都停动半晌,不知落在何处。
月色透过薄纱,洒在棋盘上,黑白棋子更显得分明。庭院中的暗香浮动,棋局之下满是杀伐之气。隐的衣裙在夜风中轻轻摆动,微微咬唇,心神不安。
两人对弈,一时间庭院中除了棋子落盘的清脆声响,再无其他杂音。李无眸光始终未曾离开棋盘,而隐则不时瞥一眼李无的神色,似乎想从其中寻出破局之法。
棋局进入中盘,隐的白子逐渐陷入困境,初时黑子满无目的下着,往后便开始逐渐收子,一子落,白子似乎已无路可退。
隐凝眉半晌,忽而眸光瞥见左下似有缺口,执棋落下,霎时活了大半,她见状,难得笑了出来。
随着棋局的深入,两人的对弈愈发激烈。李无的棋风犀利,隐则以柔克刚,试图在李无的攻势中寻求生机,棋艺高下立见。
而最后将白字彻底逼绝那子,便是隐从缺口出落下那处,看似生机,实则却是自己扼杀了最后的退路。
“你的棋艺倒是有所长进。”
“主子夸赞,隐愧不敢当。”
李无浮动衣摆起身,唇角微微上扬,“本王赞誉,尽管收下。”
隐见李无起身,便不敢再做,恭敬应了一声,“是。”
静谧薄辉下,二人身影在庭院中拉得很长。李无抬眸瞧墨色苍穹,似在思索什么。李无没出声,隐则静静地站在一旁,不敢打扰。四周忽而便静了下来,唯余虫鸣声声。
沥青从外石拱桥之上而来,步履匆匆,破了满院寂静,沥青瞥一眼隐,上前几步在小声禀报:“王爷,人找到了。”
隐没有窥视的习惯,可她能读唇语,是猎户闲来无事教她的。
从前也并非没有沥青禀报时,隐在身旁的,可唯独这次,要避开她,找了什么人,是与自己有关吗?
虽有疑惑,可隐向来不是好奇之人,见沥青又瞥来一眼,隐转身背向二人,盯着那丛凤尾竹走神,从天洛城回来之后,她本要回斥候楼的,却在入城之时便被人告知,主子要见她。
可来此之后,李无只拉着她下棋,并未其余的话。
虽心有疑问,却知李无若有所言,自会告知。她不问,不猜,只静立等候,如那丛翠竹般,不争春光,亦不惧风霜。
李无闻沥青之言,眉间掠过一丝冷意,半晌后轻笑一声。
“本王知晓了,稍后便去,你先下去罢。”
“是。”
沥青离开之后,李无才道,“你下去罢,日后便不用再去斥候楼,暂且在王府中住下。”
隐闻言微愣,点头,朝李无告辞后便跟着引领婢女往外走去,穿过四五处游廊,婢女在一处院落停下,此处与旁的小院皆不同,无花无草,唯有一室,窗明几净,室内陈设简单,却透着股清雅之气。
婢女将隐带至此地后,便径直离开,过惯了漂泊的日子,住在哪里倒是无甚所谓,只李无近日的态度很是奇怪。
李无并非善变之人,向来是想定了才会去做,可先前将她派去斥候楼,如今又让她住在王府,朝令夕改,不是他的一向做事风格。
这院落虽简,却也清幽,恰合隐之心性,再过些时日,那药的效力便会消散,内力便也恢复了,没了内力的日子,她倒是颇为不习惯。
住进王府第二日,隐练完剑回房之时,便见案上放着瓷瓶,揭开放鼻下轻嗅,一股雅香散开,落在心尖。
“这是宫里的秘方,宫中妃嫔甚爱用此敷手。”李无自厢房外踏步进来,见隐好奇,出声道。
隐回眸便见李无负手而立,雪衣黑发,散了些许戾气,只那双眸子里,是无际的淡漠。
“主子……”
“日后在王府,唤王爷便可。”李无摆手打断隐的话。
“是。”
二人都是话少的性子,室内一时便静了下来,李无瞧着面前的人垂首恭敬的模样,心底一时烦躁,面上却不显,抬手唤她过来。
“这玉膏颇有效,你多用些。”
“是,劳烦王爷,这等小事,王爷下次派沥青前来即可。”
李无睨着眼,视线落在隐身上,眸光带着几分探究,半晌,才笑开,“怎的,嫌本王?”
隐有些错愕,不知话中何意,只敢恭敬道:“属下不敢。”
清风从窗棂中灌进来,将话语尾巴吹散,主子最近受了什么刺激?隐如是想到,不然她着实想不明白,李无到底何意。
自从长孙侪死后,似乎一切都变了,可到底何处有异,隐也不明白,她不明白的事太多了。
李无什么时候走的,隐不知,只听窗外雨声淅沥时,再抬眸,屋中便只剩自己一人。
在王府住了数日,庭院中那株杏树花败,转而便重新栽种下夏季时令花木,隐在府中除却整日待在院中练剑时,除却李无传唤,便不曾踏出院中一步。
金线织成的帷幔正随风摇曳,金辉透过窗棂洒在白玉砖铺成的地面上,映出斑驳的光影。
李无执棋迟迟未落,长睫落在眼下,投出一片淡淡的阴影,下过雨的塘上溢开一层白雾,将水榭裹挟,李无端坐桌前,一身清冷气息却透着似有若无的铮然。
隐退至一旁,轻启炉火,取来山泉之水,置于炉上,待水汽蒸腾,渐起轻烟。她便手执茶壶,轻转手腕,将泉水倾入壶中,水声潺潺,如溪流穿石,清脆悦耳。
炉火微红,隐静待水开,不多时,壶中水声由细转响,如松涛阵阵,又似雨打芭蕉。
隐取来阳羡雪芽,轻撒于盏中,沸水冲入,茶叶在盏中翻卷,如绿云翻滚。以茶筅轻拂,茶汤渐显,色泽由淡转浓,由清转醇。
隐轻执茶壶,手腕轻转,将茶汤倾入李无面前的茶盏,茶香扑鼻,茶色澄澈。
李无抬眸,见隐手法娴熟,茶汤色泽诱人,不禁微微颔首,赞道:“不枉本王这几日悉心教导。”
“属下愚笨,劳王爷费心了。”
李无闻言轻呻,笑意自胸腔中闷闷传出,“天下人皆愚,唯有你能得几分本王真传。”
“王爷说的是。”
话罢,隐便回身欲将茶壶放回炉旁,白玉砖湿气缭绕,一个不慎脚下一滑,隐身形一晃,便要摔下。
隐心念急转间,正要稳住身形,却忽觉一股力道自后而来,将她往后扯去。
紫砂壶脱手而出,抛向空中,隐眼睁睁瞧着紫砂壶在半空翻腾,鼻息间满是冷梅清香,抬眸,便对上李无那双狭长冷冽的眸子,眼底尽是沉沉墨色,勾魂摄魄。
耳畔传来茶壶落地碎裂之声,清脆而又突兀,隐不自觉寻声瞧去,只见紫砂碎片四溅,沸水洒了一地。
隐心中一惊,腰际传来属于她的温热,却不敢妄动,语气带着几分不自然道:“还请王爷责罚。”
李无却未有责怪之意,松了手道:“无妨,地面湿滑,非你之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