饱餐一顿,凌之辞心满意足地瘫在椅子上,双膝环过扶手。
太师椅是实木质,坚硬硌人,浮雕纹样复杂繁密,不适合躺卧。
凌之辞昏昏欲睡,又被硌得难受,意识朦胧,半梦半醒间,他听到热水壶咕嘟嘟煮水的声音,是巫随在泡茶喝。
渐渐地,水声渺远,伴随着沉重不规律的吱呀声,滚轮滑过空寂,运送转运床的几人脚步齐整,踏地铿锵。
凌之辞没完全入梦,梦中情境像隔了翻腾的雾气,他看不分明,只隐隐分辨出是四道人影在推床。
这是……医院?
推床的四人同时收脚顿住,站得笔挺,为迎面来的人让路。
迎面来人明显削瘦,雾气中身影绰约,像是穿了一袭长裙。
她开口:“原来自由如此简单。世人愚昧,只懂循规蹈矩,不知道绝对的力量才能创造真正的自由。”
凌之辞听出了她的声音,是顾安。
顾安走过长廊,低声笑:“最听话、最卖力的狗只能获得最多的残羹剩饭,而我要成为新的主人,去主宰、去戏弄‘狗’,看他们为了一个近在眼前却始终遥不可及的目标痛哭流涕、疯魔麻木。祂说得对,‘有能力愚弄众生的人,才有自由可言’。”
其实顾安所有话都奇怪,凌之辞独独最在意一句:“有能力愚弄众生的人,才有自由可言”。这句话牵强附会,如果真要解释,不是解释不通,只是需要转几个弯,堪称诡辩,不是正常人的逻辑。
然而凌之辞熟悉这样的逻辑,他想:顾安说话怎么跟我的阿能一样?
梦境继续,顾安对一片空旷问:“哪一天的日落会有大雪纷飞?”
日落、大雪纷飞,凌之辞梦到过。
这是一梦石化为顾安离开枯井的景象,是顾安决心死亡跃下高楼的景象,这对她意义非凡。
凌之辞意识跟上顾安,然而雾气越发浓了,翻涌不停如纱层叠,梦境变为一片纯白,凌之辞清醒过来。
他身体悬空而起,下意识抓住身边物体,猝然睁眼。
巫随:“醒了?抱歉。你回房睡吧。”
凌之辞意识到自己被巫随抱在怀里,内心抗拒:不对啊。应该是我公主抱他啊,怎么反过来了?
他搂住巫随脖子方便发力,挣扎要下来。
巫随放下凌之辞,转身收拾碗筷。
凌之辞嗅探白檀香,迷迷瞪瞪凑近巫随,双手环上巫随腰身,试图抱起巫随来个唯美的公主抱,再浪漫地转两圈。
巫随,一米九几逼近两米的身高,不显山不露水地长了一身肌肉,穿着宽松的家居服看不出来。
凌之辞,上次量完还是一米七出头的个子,如今坚信自己已经势如破竹地长到起码一米八,理应逼近一米九,马上要长到两米,误认为自己有轻松抱起巫随的实力。
然而事实证明,他不行。
巫随被凌之辞一抽一抽的力道弄得疑惑,不明白这是在做什么,现代小孩子的撒娇方式吗?
“别闹着玩了。”巫随将凌之辞抱到椅子上坐,“先坐会儿缓缓,还困就去睡吧。”
凌之辞在椅子上眯了一觉,被硌得浑身难受,捏腿揉腰,身体不爽利;又没抱动巫随,备觉挫败,心情不好。
他叫苦不迭,懒洋洋的不愿起身,换个舒服的姿势窝在太师椅上,摆手说:“不能让你又做饭又洗碗,你放下,交给我吧。”
巫随对凌之辞突如其来的勤奋持怀疑态度,但听话放下碗筷。
凌之辞觉得自己颇有一家之主的风范,暗自开心,忍不住炫耀说:“我刚刚梦到有用的东西了,你猜猜是什么。”
巫随配合:“猜不到啊。是什么?”
“我梦到顾安了,她在一家医院,问什么时候的日落有大雪纷飞。她又提到了‘他’。上次他告诉顾安‘当压抑成为寻常,图自由者被千夫所指,麻木与死亡,请任选其一’,这次又告诉顾安‘有能力愚弄众生的人,才有自由可言’。你也提到过他,他是谁?”
巫随端坐在凌之辞对面,认真说:“祂是一种超脱于现实世界与灵异世界的生物。我们用指代神明的‘祂’为祂命名。”
凌之辞问:“祂很厉害吗?”
巫随:“祂不厉害,甚至非常脆弱。”
凌之辞:“那为什么要取这个名字?”
巫随:“因为祂无时不在,无处不在,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像空气一样,无孔不入。”
周身气体仿佛凝滞,凌之辞抿抿唇,抱膝团成一团:“空气成精?”
巫随:“不是。要想理解祂,你要先明白自己是什么。”
“我是凌之辞啊。”
“你还是寂陌人,集当代福祉、为了解决当代困境、应运而生的寂陌人。”
凌之辞噗嗤笑出声,反手捂嘴:“对不起。但是好中二啊,大佬你又这么一本正经哈哈哈哈哈……”
巫随无奈摇头:“总之,生物界与非生物界的所有存在,包括病毒,都会有出类拔萃者。人类中是魔、鬼,非人之活物是妖,非人之死物是怪,它们统称为灵异生物。灵异生物更像是自然界物质的升华,最开始没有灵异世界与现实世界的区分。”
“然而灵异生物强大,且灵异生物多具有掠夺性。七千多年前,灵异生物肆虐,几乎毁灭世界,天道依托世界而生,为了自保,不得不划分出灵异世界与现实世界,并从人类中催生出一种新生生物——寂陌人来制衡灵异。”
凌之辞若有所思:“难怪一见面你就说你是寂陌人,我还以为你是为了装神秘。”
巫随扶额,继续说:“世界更迭不休,古老的种族灭亡,新生的种族兴盛。出现新生生物再正常不过,可是祂不一样,只有最顶尖的灵异生物能感知到祂的存在。”
“我们清楚地知道祂不强大,却不约而同地出现了同一个念头:祂会凌驾于自然界之上,甚至有可能代替天道。我一直在找寻祂,试图毁灭祂,我杀了祂很多次,但祂总会再次出现。”
凌之辞好奇问:“难道有很多个祂?”
巫随:“自始至终只有一个祂,我感受得到。”
突然接受这么大的信息量,凌之辞懵了片刻,转转眼珠:“所以,华高的事是祂在背后搞鬼?祂与顾安有联系,无论是要救学生、得烙印还是要抓祂,顾安都是关键。”
巫随赞扬:“没错。你思路很清晰。”
凌之辞一被夸就飘飘然,急说:“走!我们去找顾安!”
巫随:“不急,我布了局,但时机没到,现在要做的是等待。你还睡吗?或者自己玩会儿?”
不知不觉间,凌之辞已经蹲坐在椅子上,精神不错的样子。他慢腾腾起身:“我要洗碗。我是一个值得托付的男人,不会让你又做饭又洗碗。”
巫随不知道一个小团子脑袋里整天在想些什么,觉得他的想法幼稚又好玩,无奈随他。
凌之辞撩起袖子,预备着大洗一场,意外发现自己手臂印上了太师椅的浮雕纹样,白皙平滑的肌肤断断续续点了几块繁密,像是生出几朵春红的小花。
“伤口呢,疤痕呢?都没有了?!”凌之辞兴冲冲跑到落地镜前,掀开衣摆转着圈圈全方位观察身体,“真的没有了!”
巫随避过眼神:“上官的治愈能力出色,外伤不难治。”
凌之辞一向穿长袖长裤遮伤,现在却嫌它们碍事,恨不得扒下来以便好好欣赏自己。
几经波折,凌之辞终于蹦蹦跳跳地跑去洗碗了。他哼起听不出调子的歌,摇头晃脑拿水冲碗。
冲了十来分钟,他终于发现了不对劲:“怎么冲不干净?还是好滑。”
巫随提醒:“你是不是没放洗洁精。”
凌之辞:“洗洁精是哪个?”
巫随进入被凌之辞糟蹋得一团乱的厨房,手把手教凌之辞洗碗。
凌之辞认真学习,看过一遍,立马上手。
“你以前没洗过碗?”巫随问。
“对呀。这些都是阿能做的事,它自己会上网学,不用我教的。”
“阿能是……”
“阿能是我造的小机器人。”凌之辞回答,“它很聪明,我家的事全是它打理的。”
一个普普通通的碗被凌之辞擦得透亮,凌之辞举起它满意评价:“你看这个碗,干净!里面残留的水既不聚成水滴也不成股流下,完美!”
巫随点头称是,手脚利索洗完了剩下的餐具。
凌之辞捧着一只碗如获至宝,看了又看,闻了又闻。
巫随想:一只碗都能玩起来,乐呵老半天,小孩子真有意思。
院外门铃响。
巫随眼神凌厉,盯向门口。
凌之辞探头:“应该是阿能,大佬快放它进来。”
院外端端正正立了个小机器人,一米二左右,圆滚滚的身子,又肥又圆的脑袋,穿着应季的衣服,戴着保暖的帽子,打扮得粉粉嫩嫩。
见有人开门,它张开手臂上下摆动,一副开心的样子,还“呵呵”轻笑,声音清亮,像小孩子的声音,非男非女。
它说话也像小孩,咬字总爱加重音节,尾音上扬,天真说:“先生你好,我找我的小主人阿辞。他叫凌之辞,十九岁,一米七三,相貌出众温和,天生黑色素少,皮肤白,发色眸色浅淡近白金,卷毛,随身背白绒邮差包,爱学狗叫,离家时身穿……”
“他在里面,进去吧。”巫随让出路。
阿能礼貌说:“谢谢先生。我是给阿辞送行李的,请稍等片刻。”
小机器人一摇一摆啪嗒啪嗒跑到路边车上,变出八根机械触手卷起大箱小包,方形的脚化作滑轮,带它平稳地护送一车行李到巫随院子里。
凌之辞解释:“我以为要在你这儿养很久的伤,就申批了你别墅后面那块地给我建房子,后天就可以开工了,提前让阿能买点必用品过来。”
巫随看忙忙碌碌的小机器人,它行动利索,分类有序,哼唱着乱七八糟的歌,像是在给自己打气;时不时摇头晃脑左看右看,似是倍觉新奇。
一种怪异感油然而生。巫随紧盯阿能,越发觉得它皮下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凌之辞跳到巫随身后,疑惑问:“怎么了大佬,你为什么一直看阿能?它有什么问题吗?”
“你的机器人,行为举止一点也不呆板,简直不像机器人。”
“那当然。”凌之辞双手抱臂,臭屁问:“你知道阿能是谁造的吗?”
巫随:“你?”
“对呀!我造的机器人都可聪明了。虽然是十多年前造的,但是我创造它时,赋予了它自主学习能力,各方各面的。因为这个原因,它会模仿接触到的东西,并选择是否保留该行为,慢慢发展成自己的习惯,越来越像是人。”凌之辞用肩膀轻撞巫随,“厉害吧?”
巫随:“叹为观止。”
凌之辞嘴角扬起,自夸说:“阿能是我造的第二个机器人,后面还造了更厉害的。可惜分别上交给及悠宿和邦盟了,不然你就知道我还能更厉害。”
阿能行动迅速,放置完行李啪嗒啪嗒跑到凌之辞跟前跳起来炫耀,语气跟凌之辞夸自己厉害一个样:“阿辞,我全部弄完了,厉害吧?”
凌之辞学巫随:“叹为观止。”
阿能:“这是我第一次来这里,对环境不熟悉,不然能做得更好更快,我还能更厉害。”
巫随皱眉。
阿能太像是人,甚至比华高里活生生的人更有人味,然而它是机器,鲜活的情绪出现在它身上,即使是正面的情绪,带给人的感觉仍是怪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