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亦忱病了,是真正的医学意义上的病了,精神仿佛从□□中抽离,躺在床上两个多月,浑浑噩噩,不分昼夜。
后来他被父亲安排送到国外,最终在瑞典的一家私人疗养院中接受了一段时间正规的心理治疗,出院后转赴美国读了半年预科,不久便顺利拿到HMS的offer,只身一人留美求学。
医学院的入学典礼上,新生们整齐排列在主楼的古老石阶上,齐声宣读传承千年的希波克拉底誓言:“作为医者,在此郑重宣誓,以我终身,献于人道服务……”
郑重的誓言,一字一句,仿佛一场洗礼,给灵魂浇筑了神圣的力量,宣誓完毕的一刻,沈亦忱重新感觉到了自己的心在跳,死气沉沉的灵魂重新找到了生的意义。
从那天起,他便把自己的全副身心都交给了医学。
自从沈亦忱出国,沈家便举家搬迁,与过去的一切人和事彻底切割,生活便随着光阴的流转逐渐回到了正轨。
废寝忘食的刻苦给了沈亦忱应得的回报,他的学业事业可谓一路通途,年纪轻轻,便凭借实力斩获业界至高奖章,在取得了一系列成就之后荣归故国,听从父母建议选择了一份稳定的、受人尊重的工作,接着顺理成章完成婚姻大事,至此,终于获得了双亲的认可。
母亲又成了记忆中那个温柔端庄的贤妻良母,父亲也常常以他为荣,一家团聚时总是其乐融融,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微笑,好像雨过天晴的海面,水平如镜,霞光万里,谁也看不出暴风雨曾经肆虐的痕迹。
只有沈亦忱自己清楚,那一切不过都是虚假的海市蜃楼,不过是他多年来苦心经营的一个假象而已。
讽刺的是,那些口口声声称“为他好”的人们其实并不在乎,在那看似平静的海面之下,在那幽暗的汪洋深处,究竟埋藏着怎样深邃的绝望,才会令他被相同的梦魇死死缠绕十余年而不得解脱。
或许是冒险加大药物剂量所造成的副作用,通常很快就可以挣脱的噩梦,在今夜却变得异常难缠。
沈亦忱被闷在沼泽里好长时间都没能顺利醒过来,胸口的压迫感越来越清晰而强烈,四肢沉重难以动弹,那样的感觉太过真实,他逐渐不能呼吸,到后来甚至可以感觉到口鼻中灌进浓稠的泥浆……
窒息的恐惧和求生的本能让他在接近窒息的关头拼尽全身的力气猛的一挣。
然后他一下子坐了起来,终于从那个该死的噩梦里挣脱出来。
沈亦忱顶着满头的冷汗,大口吞咽着空气,喘了好久才逐渐找回呼吸的本能。
窗外天色已经大亮。
他抓起放在床头的手表看了看时间,还好没有睡过头。
魂不守舍地起床,刷牙,草草用冷水洗了脸,抬起头,镜中倒映出一张神情破碎的苍白的脸。
沈亦忱无奈地叹了口气。
取过毛巾擦干脸上的水,机械地换衣服,戴手表,穿鞋子,打开门。
一杯香喷喷、热腾腾的咖啡倏然出现在面前。
林朗不知从何时起等在宿舍门口,微笑着冲他扬了扬手中的纸杯:“早上好啊!沈医生。”
明朗的笑颜映入沧茫的眼底,像一束艳阳照进了凛冬的极夜,积雪在那一刻开始消融,生命悄悄然复苏。
紧绷到几乎断裂的神经在那一瞬间松弛了下来,沈亦忱听见有个声音在心底轻叹:“他来了,太好了……”
沈亦忱惨淡的气色把林朗吓了一大跳,追着他不迭地问:“怎么?你昨晚没睡好吗?还是身体不舒服?生病了?要不要去看医生……”
沈亦忱笑了笑,接过他递来的咖啡,说:“没什么,只是没睡好而已。正想喝咖啡呢,谢谢了。”
话虽如此,一整天他看起来都是蔫蔫的。
早餐一共没吃几口,中午林朗去找他一起吃午饭的时候,见他靠在椅子里发呆,晚饭时也是没精打采。
接连几天都是这样,沈亦忱似乎被那个梦魇给缠死了,每天夜里不能安睡,早晨醒来浑身酸痛乏力,感觉比整晚不睡还要疲惫。
夜夜如此,脑神经时时紧绷不能放松,精神和身体互相卷拖着掉进了一个恶性循环。
好在医务处的工作称得上十分闲散,如果还是像之前在医院时的那种工作强度,他恐怕真的会撑不住倒下的。
林朗在每天晨操结束后便带着一杯咖啡去宿舍门口等他,然后一起去食堂吃早餐。
久而久之成了惯例,沈亦忱并没有察觉到他早将美式清咖悄悄换成了加了奶的馥芮白,只要有了每天早上的这杯咖啡,他白天总算可以勉强提起一点精神。
林朗知道沈亦忱每晚都睡不好,眼见他脸色一天比一天憔悴,问他缘由却总是搪塞,只好自己认真搜索了许多改善睡眠质量的方法,其中大部分建议患者适量运动。
他觉得有些道理,于是邀请沈亦忱一起去打球。
沈亦忱原本只是出于好奇跟着去看看,没想到一进球场就被大家热情地拉着组了队。
盛情难却,他只好硬着头皮上场。
论体能,沈亦忱比不上训练有素的警队精英们,可他的远投准到出乎所有人意料。
林朗是爆发型选手,前场进攻势不可挡,沈亦忱虽在后方,但一旦得球必然百发百中,加上一个打过全国联赛的中锋小东北,三人配合起来简直杀疯全场。
比赛过半,沈亦忱体力到底是有些跟不上,最后一个远投,手腕的力道明显不支,篮球绕着篮筐转了两圈,眼看就要跌出来,被林朗一个纵跃结结实实扣进了篮筐。
比赛结束,胜负毫无悬念。
林朗笑着走过来,沈亦忱迎上去,在球场中央,他们为刚才的默契配合而击掌。
小东北像只大尾巴狐猴似的横着蹦到两人中间,左右开弓一边搂住一个,兴奋得眉眼弯弯:“沈医僧!你比得过我们队最强的得分后卫!绝了儿!”
林朗扒开他粘在沈亦忱肩膀上的胳膊,嫌弃地说:“你起开点,蹭人家一身臭汗!”
小东北用力一把搂回去,不屑地顶嘴:“切,人家沈医僧都昧说嫌弃我,就你毛病多!”
林朗气笑了。沈亦忱也笑了笑。
输掉比赛的几个人都围过来,一群人嘻嘻哈哈吵吵闹闹。
许久不曾这样酣畅淋漓地挥洒汗水,和这样一群阳光朝气的年轻人在一起玩闹,令沈亦忱恍然产生了一种回到无忧无虑的学生时代的错觉,尽管他的学生时代并不能称得上无忧无虑……
他有一闪念在想,如果那时自己的同桌不是程然,而是林朗,那该会有多好。他们一起读书、一起解题、一起胡闹撒野……也许争吵、一定会和好、也许犯错、就一起挨罚、笑笑闹闹、直到一同毕业、结伴去远方旅行……
也许毕业之后,他们也会各自奔向不同的前程,也许多年以后,时光也会冲淡他们的友谊,但至少,他仍会记得和他一起唱过的最赤诚、最热烈、最美好的青春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