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洒在雾霭缭绕的出云山中。彼时,各路精、怪、灵、仙云集于出云山谷,赶赴佐酒神社的集会。
这集会多年前是由大国主大神召集的。可自从主神离了人间道之后,集会散了一阵子,后来由着还在人间道的精怪们商量着,依托神明之地,轮流担当,而此次恰好轮到了酒神的属地。
接连避让数位大灵,冥户亮满脸的不耐烦,终于忍无可忍:“来了这些年,就没见过什么像样的大灵,如今这是怎么个回事?”他说着翻了个白眼,拉了身边的少年就要走,“老子过来取个乐子,还得伺候这些个怪力乱神的老东西不成?这酒不喝也罢,长太郎我们走!”
“前辈!”他身边的凤长太郎慌张地瞥了眼身后经过的四角燃着烈火的辇车,快速拉扯他的袖子,伸手拽了拽冥户的衣裳:“不要说这样的话,被听了去可就不好了。”
冥户亮眼睛一瞪,一把甩开这人,“怕他们作甚!还有,你别叫我前辈,你比我大了少说也有三百岁,好意思把我叫那么老?”扔下这句,冥户转身便走。
“前辈!啊不是,阿亮君——”凤长太郎压着嗓子在身后喊他,在四周妖怪们的注视中,一张俊脸涨得通红,尴尬不已。他犹豫了片刻,一跺脚,扭身去追,“等等我!”
比他更快的,是身后辇上的火焰。
那火焰如箭矢,毫无征兆地从长太郎身后突然突刺而出,直直地向着背身的冥户袭去。
其上威压甚重,妖怪们一阵惊叫四下避走,凤长太郎大惊,来不及细想就祭出了真身。一只散发着金色光芒的三足鸟腾空而起,双翅奋力展开,身形疾闪,冲在了冥户亮身前。
冥户瞳孔紧缩,动作敏捷地一把搂住鸟的脖子,紧接着一个漂亮的旋身,顺势将另一只手猛地推出,一张巨大的伞瞬间张开,将他们二人严严实实地兜头罩在里面。
那火焰看似来势汹汹,然而触碰到伞面时却瞬间熄灭,并未对他们造成任何伤害。但袭来的风却打了个旋,狠狠将伞卷飞了出去。
冥户亮稳住身形,以一种别扭的姿势将三足鸟夹在身后,怒目圆睁,大声吼道:“是谁?竟敢偷袭老子!”正骂着,一抬眼,就看到一个个子甚高的男人,头发垂在半边脸上,仅露出的一只眼睛里尽是冷漠。
看到此人,冥户亮脸上空白了一瞬,随即便露出惊愕的神情:“越、越知前辈!”
眼前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生前驻守边疆时,曾带着他们的队伍神魔无惧的御兽将军,越知月光。仙妖一战中人类作为缓冲,难免被波及,他便是在那场争斗中身死,机缘变幻,却也教他再未见过昔日的谁人。
和冥户亮激动的情绪成为鲜明的对比,越知此刻脸上仍旧没有多余的表情,只沉声叫出了对方的诨号:“伞将。”
冥户亮胸膛剧烈的起伏着,像是哽着千言万语。他正要开口,另一道声音随即插了进来:“哎呀哎呀,我当怎么了,原来是旧识。”
来人一头火红的发,周身火焰刚熄灭,向来就是那辇的主人。他三两下回退了看热闹的妖怪们,走到近前对冥户和凤道:“哟西,两位小友,我是火灵毛利,请多指教。”
他说着混不客气地努嘴示意:“莫担心,月光桑前段日子继承了风灵的力量,如今还没完全掌控,出手总是没轻没重的。他只是跟你们打个招呼,不要介意。”
冥户亮的神情仍旧有些惴惴,他几番抬眼看着自己曾经的主将,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询问自己最关心的问题:“将军,边疆可安?”
他话一出口,滔滔不绝的毛利和他背后扑腾翅膀想要挣脱禁锢的三足鸟均是一怔。
越知的眼中罕见地染上了一些情绪:“都好,你且安心。”
毛利抓了抓自己的红发,眼珠一转,热情地上前拦住这位年轻早逝的伞将:“啊呀啊呀,你们想必也是来凑热闹的,不如我们一道。”说完也不等另外两个人反馈,便不由分说地将他们薅上了自己的火辇,催着这东西如离弦之箭般直奔山顶而去。
他们在风中疾驰,周围的景色飞速后退。冥户亮一脸警惕地观察着四周,尤其堤防着笑眯眯的毛利,他身边的三足鸟已经幻回人形,善于急驰的本能使他此刻双手扒着边缘大胆地伸出头去,享受劲风刮在脸上的快乐。
不多时,他们便到达了山顶,然顶上却空无一人,四周寂静。
“这什么鬼……”毛利撇嘴。
“在那里!”伸着脖子的凤眼尖,正巧见一妖怪走进空地上最高的那棵树下,身形一闪就消失不见了,“那里……好像是……”他努力眨了下眼睛,迷惑道:“是一幅画?”
“一幅画?”毛利眼神一亮,忽然兴奋,立刻催动撵开始俯冲。凤长太郎反应最快,惊呼一声就要化成三足鸟逃命,毛利却眼疾手快,一把薅住了他的翅膀:“跑什么跑!抓紧抓紧!走咯!——”
喊话间,他们的辇车陨石一样砸进了画里。
刹那间,冥户只听耳畔炸开惊雷,声音好似有形,自他身侧荡开。湿冷的云雾突然包裹全身,他猛吸一口气,清冽的灵气直冲颅顶,他身边的凤长太郎大张着嘴巴,感觉身体被抽成丝线,穿过针眼般的结界时,连魂魄都在战栗。
倒悬的天地在他们视野里徐徐展开,三十三重山岳悬于穹顶,山体表面浮动着古老篆文,七条翡翠瀑布从不同方位垂落,却在半空拧成螺旋,水珠碰撞时迸出六十四卦的虚影。
“呜呼!有趣有趣,不愧是他!”毛利哈哈大笑着,抓了身边正要御风而起的越知,抬手驱散了对方身下的风,叫这人和他一起下坠:“摔不着,走!”
忽有编钟声自九霄传来,云层里游出一条符咒青龙,其上角挂青铜编钟,须髯飘散,每片鳞甲都是流动的爻辞。它在空中一个旋身,便将四人借在脊背的鬃毛里。
接着它身形扫过虚空,便想着脚下的星河而去。浩瀚星海正翻涌着银色浪涛。
凤长太郎分明地看见北斗七星被锁链缠绕,天枢星上坐着垂钓的蓑衣老翁,钓线末端竟系着颗燃烧的陨石。更远处有座水晶宫阙在星云间沉浮,檐角风铃分明是捉来的彗星,曳着光尾。
龙载着他们穿梭于其中,无数星辰构成的亭台虚影碎裂又重组,不多时便停在了一处虚空,消散了身形。
此间已经零星散落着不少精怪。空气中飘来酒香,众人转头只见紫金色的酒液从头顶的深潭倒泻而出,浇灌在脚下的星河里。
而这酒水溅起的不是水花,而是半透明的人形灵体。此时,四个男女对半的灵体抱着酒坛飘近,躬身行礼迎他入场。
毛利寿三郎玩得意犹未尽,嘿嘿一笑,伸手就揽住了身边的女性酒灵:“好说,好说,难为你们大人真喊来了水之灵那家伙,也不枉我远道而来凑这个热闹。”
那酒灵没有太多神志,也不会答话,只躬身一味地给毛利递酒。
毛利顿觉无趣,砸吧砸吧嘴言道要去寻位老友,挥挥手溜了,留下冥户亮和生前的上司相顾无言。
越知低头看了眼前的鹌鹑,沉默三秒,扭身就走。
凤长太郎感觉到身边的人长松了一口气。他不禁有些好奇:“明明你心里念着旧事故人,为何不开口?”
冥户亮沉默了一会,探口气挥了挥手,转身向另一个方向走去:“死都死了,教他看见我赖着不走也没意思,再者……”他环顾四周,各式各样的妖物琳琅满目地将他包围,自言自语似的继续道:“世事轮转,我也怕看清曾经的坚持无甚意义。”瞥了身边似懂非懂的青年一眼,冥户话锋一转,“我不在了,谁还陪你喝酒?”
凤闻言瞪大了眼睛,在冥户的注视中努力思考,“胡说!”他忽地眼睛一瞪,“明明每次都是你拉我喝酒的!”
冥户瘫着一张恨铁不成钢的脸:……你们这种生长周期缓慢的远古生物真是讨厌!
这边吃着瘪沉默以对,那边的八卦就入了耳。
“我怎么听说之前四相相斗,土之灵和水之灵双双陨落了呢……”
“我也是这样听说的啊,可有些出入,只闻说是幸村受了众创,命不久矣。不过想想也不奇怪,大几百年前,不就传过一次他已陨落了么,人家后来不是也好好的。”
“那不一样,他那些年和人类厮混在一起,后来又执意要活死人肉白骨,这能落着好?空穴来风,如今的传言或许是曾经的反噬也说不定呢。”
……
四五个妖怪聚在近处,声音越聊越大,其间夹杂着罕见的姓氏倒底引起了冥户的注意。他用胳膊肘碰了碰兀自喝酒的凤,压低声音问:“喂,傻鸟,他们说的幸村大人,是谁?可是‘十师’的那个幸村精市?”
凤咕噜噜喝干了杯中的酒:“幸村精市?”他重复念叨着这个名字,茫然了片刻,又忽然点点头,“水之灵大人嘛,近年来好像是叫这么个名字来着。”
冥户咂咂不知道从哪个角度吐槽这句回答,只得先问重点:“他死了?”
凤眼睛一瞪,被嘴里剩下的半口酒呛得够呛:“咳咳咳!你!你别胡说!”他一手拍在冥户嘴上,压低声音道:“这个小世界里水灵如此充沛,我刚还在纳闷酒神哪来的这等神通,但听火之灵大人说去寻友,大概率寻的就是水之灵大人,他现在此处,我们又在他的小世界中,你可千万不要浑说!”
“啊,这个灵那个大人的,你们妖怪惯是恣意,怎么也这么多破讲究。”冥户不屑地摆摆手,径自陷入回忆:“那位幸村大人我生前同越知进京是见过的,‘十师弈会’上,他发为笔,血为墨,画骨招魂……”他啧啧两声,“当时让我大开眼界,只觉那幸村该为天人,想不到啊,原来他真的是怪力乱神之物。”
凤听着他这不像好话,又想扑过去捂他的嘴,却见那人低下头,神情兀地是没落几分:“不过我也是没什么资格评判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