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太一捧着的翡翠杯两股战战,杯底三条碧色小蛇正在互相撕咬,不多时便融在了水中。
身后,大嶽丸的毒牙抵在后颈,强悍的气息震得他睁不开眼睛:“要么把酒泼在那位大人身上,要么今晚你就躺在鼎里给我下酒。”
他们身旁,青铜鼎里,变色龙同伴的尾巴拍打鼎壁发出闷响,和大嶽丸尾椎不耐烦地拍打地面的节奏逐渐重合。
“快去!”抠进他肩胛骨的爪子猛地放开,他踉跄着向前走了几步,膝盖上的旧伤好像又发作起来——那是上个月被山魈按在钉板上留下的。
檀太一端着酒,慢慢靠近那道人影,那位众人口中的水之灵大人正悠然地坐在杏树下,靛蓝长发拖曳在一地星辰中,星光透过杏花花瓣的缝隙洒在他周身,落在他的酒盏中。
他苍白脸上没有什么波澜,安静地注视着对面正在同风之灵大人不依不饶着什么的火之灵大人,只有在偶尔侧脸同身边的那个传说中的人类说话的时候,才会显现出明显的笑意来。
檀太一抿紧嘴唇,内心挣扎。一杯脏污的酒水而已,那位大人看着这样温和,或许我还有写生机,但若是不作,回去是一定要死的……
我不想死……谁来救救我……
到近处时,恍惚觉得空中漂浮的星光忽然暗了三分。
檀太一被这变故惊得一抖,杯子骤然坠落在地,发出碎裂的声响。
那杯酒水凝结着一些团块冒着血泡,发出不详的‘嘶嘶’的声响,三条焦虫在其间扭动。
在幸村几人投过来的目光中,檀太一腿一软俯倒在地,他听见自己带着哭腔断断续续地喊声:“大!大、大人——”
下一个瞬间,檀太一眼前一花,被人一把按在了地上。后颈上的那双手极热,几乎烫得它喊出声音来。
“嗯?”来人一愣,歪头看了眼这毫无反抗能力的小妖怪,一番端详,他红色的头碎发后,却是越发蹙紧的眉,“幸村……他……”毛利收回视线,回头看了看幸村,又看了看手里的小妖怪,欲言又止。
一样的发色,一样的瘦弱的身形,一样的容貌,和毛利记忆中幸村小时候几乎一模一样。
幸村抬眼,未在这孩子广袖下青紫暧昧痕迹的细弱手臂上多做停留,只遥遥看向始作俑者。
大嶽丸贪婪回视,他胸膛欺负,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表面恭敬道:“水之灵,既然我的宠童无状冲撞了你,不必顾及我的面子,杀了便是。”
檀太一周身一震,只觉今日必死无疑,身体软软地,再没了希望和依托,只呜呜垂下泪来。
下一秒,一声凄惨嚎叫响彻云霄,场中接连爆出惊呼。
模糊的视线中,檀太一先是闻到了腥臭的血的味道,眼泪坠落,视线片刻清明间,他看见先前水之灵身边的那个黑袍人类此刻正双手握着一柄寒冰气息的长刀。
刀下,大嶽丸被纵着劈成两半的尸体正兀自扭动挣扎。
檀太一猝然瞪大了眼睛,身上的任何疼痛都猝然远去。
四下杯盘翻倒碎裂的声音和惊呼不绝于耳,但嘈杂只是短暂的,很快便被这场处决所显现的决绝和强势所镇压,复又安静下来。
“这位大人好生厉害。”人群中,络新妇拖着蛛丝织就的十二单衣盈盈上前,发间金钗坠着的几块幼儿髌骨撞出清响。
在她身后似乎是跟着两个举棋不定的两只妖物,一个是人形,另一个则是半人半虫。
女人逼近德川,腰肢柔韧摇曳:“好好的酒宴,你二话不说就上来砍人,可是全不顾主人宾客的面子呀~”
德川后退一步,并不答话,尽显拒绝之意。
“络新夫人。”幸村的声音清凛,和投过来的目光一样此刻,他的手上正把玩着一团如梦似幻的水雾,两掌之间时而幻化成轻柔的风,时而化作淅淅沥沥的雨,时而化作洁白的雪,一会有袅袅蒸汽升腾,一会有潺潺水流在他苍白的指尖欢快跳跃。
这奇异的景象让那虫身的妖怪看得甚至有些失神,一时间竟呆愣原地,未再上前。
络新妇狠瞪他一眼,转过身言笑晏晏,但语气里已是染了戾气:“我道是谁,原来是幸村大人的‘裙下之臣’。”
话音一落,她借着手中的蛛丝一闪身,堪堪躲过了德川扫向她面门的刀锋。
“哦哟哟,德川大人好大的气势,想是曾经做人时落下的陋习。”她掩唇笑道:“德川大人既已同妖物为伍,此番到了我等宴席,却还不肯露出真容,倒是叫奴家一下想起一句人间趣谈。”
她眉一挑,越发凑近德川,神色极尽缱绻暧昧,声音却是阴沉:“常道是‘鬼和女人,都是不为人见的才好’——”
她说话间,一屡蛛丝温柔缠上德川的颈项,带起酥麻痒意。
德川正欲提刀,就听几声轻响,这络新妇的六只手臂竟齐齐断开坠地,断口处平整无比,像是被她自己的蛛丝切断一样。
比疼痛更先爆裂的是愤怒。在络新妇刺耳的尖啸声中,十二盏青莲灯同时出现。围观者忙不迭向更远处退却,谁人不知络新妇这法器一旦祭出,就是要疯魔见血的。
可还不等络新妇动作,她就已经被周遭腾起的水雾裹挟。跟随络新妇的那名男子只觉一道迅疾如风的人影飞掠而入。
“夫人小心!”他说着就运攻击欲加入战局。
彼时,一道劲风裹着急火后发先至,直直将他撞飞出去。而后攻势未减,直直迎上了德川挥下的长刀,又是一声巨响。
风、火所过之处,浓雾尽散。众人只见毛利格在二人中间,强自架住了德川的一击。
看着头顶的长刀被火之灵隔开,络新妇心中暗喜,心想任水之灵再如何厉害也无法以一敌二。如此她便觉胜券在握,起势就要反击。
毛利神色一冷,毫不犹豫地抬脚将络新妇踢了出去,重重砸在那虫男脚边,勒令道:“拉上你们夫人快滚,成日间惹是生非!”
他草草环顾周遭心思各异的看客,冷哼一声:“莫怪我提醒诸位,眼下我们身在何处。你们成日间编排他,想来他也是忍很久了,难为你们还上赶着求一个灰飞烟灭。”
说着,他以拇指指了指幸村的方向,“他手里这团若丢出来,我是扛不住的,你们嘛,倒是能死得没什么痛苦。”
毛利的一番话再直白不过,教那些心底跃跃欲试的蠢货们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既是水之灵打造的画中世界,难保此间制定着利于主人的霸道规则。
再联想水之灵昔日行径,不少妖物甚至都开始猜测,这人此番是否本就计划着将他们一网打尽。
在一众惊异的注视中,“罪魁祸首”幸村精市依旧平静地坐在那棵杏花树下,仿佛无意参与争斗。
对峙片刻,他缓缓收回落在毛利身上的意味深长的视线:“火之灵说笑了,我这只是雕虫小技,无意扰了大家的兴致。”说着指尖一捻那团变幻不停的水雾终于消散开去。
直到宴席结束,大多数都有意无意地远远避开他们几尊大佛。毛利嘿嘿笑着凑到幸村面前说教,幸村却只是边敬他一盏酒,边无甚所谓地玩笑道只不过是唬人而已。
无端的,毛利忽然又想起那日在山谷下的风多。
眼见着那些好生事端的主依次离去,毛利这才起身请辞,越知便入月下影子一般习惯性地跟上。
二人路过酒泉瀑布时,正瞧见一旁的已经酩酊大醉的冥户亮和身边手忙脚乱的三足鸟。越知走得目不斜视,哪知毛利突然笑着扬起手,爽朗笑着招呼道:“喂!你们将军要走啦,你不过来道个别嘛?”
“将军……将军!”果不其然,冥户亮被关键词吸引了全部注意,三步并作两户画着龙跑了过来。他一只手拽住越知,另一只手还扣着扑腾翅膀的鸟,嘴里含混不清地快速叨叨着。
月光眉心微蹙,却也没有拔足,虽未有回应却是在认真倾听。
不多时,越知猝然抬头去看——一道火红的身影一闪而过出了这小世界,可不正是一直站在身后半步之遥的毛利寿三郎!
越知神情一凛,一把将冥户搡在三足鸟身上,身形一身,以迅捷之势就朝着毛利消失的方向追去。
到底是有着风灵的优势,毛利在百里外摁住了不告而别的人。
对上越知质问的冷脸,毛利眼珠一转,忽地嘿嘿一笑:“我先前跟着你,你老大的不乐意,此番我觉得你灵力已经稳定,准备功成身退了,怎么,你倒是舍不得我来了?”
他知道越知惯是最讨厌他这般二皮脸的言行的,搞不好就要甩手而去。可那知对方今次却不按常理出牌,只越发将他按得紧了:“可是因为幸村精市?”
“啊……啊?”毛利愣了愣,眨了眨眼睛,“我,我没有啊……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越知冷笑:“那好,你这就跟我回去,我自己问他。”他说着折身就往来时得方向奔走。
“哎!不是!——”毛利炸毛,反手扣住越知扭住自己前襟的手腕,“我只是要去找一个人,算是位老友。只是那人脾气古怪,行事疯癫,尤其不喜欢见人,所以我想着独自去就好。哎呀你别拽我了!”
越知制住他得反抗,“今次他托书予你,你便巴巴地赶来给他护法解围,眼下又要为了他去冒险。”他沉声怒喝,眼中神色复杂,“你处处真心待之,然人心如渊,君宜慎之。”
一番话,终于是让毛利安静下来。
“那封信……”半晌后,毛利低低开口辩解,“其实不是他给我的。”
“什么?”
“是德川和也。”他脸上的情绪此刻淡了很多,眼里却是越知没见过的凝重:“我原也是不知道的,可席上在寻幸村途中,我先遇上了德川,他同我说,先前幸村为人所害,中了恶咒,这些日子他们四处寻找解法却毫无尽展……”
“你也看到了,今次的酒宴,更多是场试探,德川他担心有人会借机向幸村发难,更担心幸村破釜沉舟,抱着玉石俱焚的心思,于是便写了信给我。”
越知皱眉回想宴席上的重重,沉吟反驳:“幸村他气息只是不大稳定,并未有力竭之相。”
“看来你也感受到了。”他别开眼去,此刻,他的脚下是片人迹罕至的崎岖的山,像岁月刻下的一道道伤痕,“可你又认识他多久呢……”
“这里,曾经是一片海。”毛利突兀转换了话题,他指着脚下的群山道,“你不知道,这世间绝大多数都不知道。”。
沧海桑田,是大道多变的心意;朝代更迭,更不过转瞬之间。
“都说神仙精怪活得久,见得多,生死看淡。可是,这人间,新的面孔来得匆匆,去得更急,他们之中没有人能见证我的见证。”
“所以每当那些我曾以为会与天、地、自然同寿的存在也陨落之际,于我都是一场剜心的痛,让我害怕身旁再无旁的知晓我的来处,只剩下我,空守岁月。”
“月光。”抬起眼来,其内灼灼:“不是他要我救他,是我要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