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一片漆黑中悠悠转醒。

目之所及，不再是熟悉的红土，而是一片纯净洁白的世界。身下是细腻柔软的白沙，他轻轻动了动手指一抓，感受到沙砾迅速从指缝间滑落。

他站起身来，四周皆是无尽的白色间空无一物。

我是谁？

这里是哪？

为什么在这里？

……

几个问题先后浮上脑海，他茫然环顾，却一无所获。

下意识地，他迈开脚步，莫名觉得要不停行走才行。

沙沙的声响在寂静中回荡。他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走了多久，始终都是无垠的纯白。

好寂寞啊。他忽然想。

就在这个念头生出的瞬间，他忽然看见正前方立着一抹黑色的东西。他的心脏猛地跳了一下，立刻朝着那个方向奔去。

走到近处才看清那是一棵一人多高的树。树干漆黑，细弱的枝杈上没有一片叶子，显得干枯异常。

他盯着这棵树，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仿佛有个声音在告诉他：“我要守护它。”于是，他伸出手抚上树干，毫不犹豫地运起周身灵力，将这棵树包裹起来。

树的枝杈一点点焕发，更多漆黑的枝条从上端抽发出来，扭动在空中，努力向四面八方延伸出去。

似乎是觉得这样不够，在一股莫名的冲动中，他低头狠狠咬开了自己的手腕。红色的混沌之气自他的伤口处流淌而下，将树下的白沙地染成暗褐色。

树木好像吸食了不得了的养分，开始剧烈地扭动起来，生机若有实质，愈发激活了这方空间。

那之后，他便心无旁骛地浇灌这颗树。终于有一天，他看到繁茂的枝叶间长出了一片黑色的叶子来。

他轻轻抚摸着这片叶子，手腕间的“血”顺着他的手腕流到叶子上。

浸润之后，黑色的质地一点点脱离叶片，变成一团雾气，悠悠落到地上，然后没入地理，似乎沉到更下方的世界去……

失去了黑色的物质，那叶片迅速长大，同时变得坚硬，甚至呈现出一种光的色泽来。

这片叶子仿佛是一个信号，此后，树上又陆续长出了第二片、第三片……随着树的枝叶变得越来越繁茂，他体内的混沌之气也一点点减少，灵体也因此在这个过程中变得越发纯粹。

——就像和这棵树之间结成了某种互惠互利的共生关系。

整个过程间，他听到脚下沙地下的更深处，不知具体是什么地方传来声响，带着生机，越发喧闹。

起先他觉得新奇，后来有觉得烦扰，再后来他又渐渐习惯了。

直到有一天，大地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

白沙四散扬起，他守护的这棵树仿佛抓不住着崩析的沙地，不住地颤抖起来。肢条狂舞，其上的淡金色叶片相互碰撞，发出尖锐的声响。

旋即，树上的叶子开始枯萎、掉落。那些叶片一旦掉在地上，便瞬间化作烟尘。

叶片在他身上留下一道道伤痕，站在树下，他的心底涌出愤懑的情绪。

没有什么犹豫地，他俯下身，跪地双掌贴合在沙地上，无声下咒：“感此异动，予我祸源！”

刹那间，他的周身散发着柔和而明亮的光芒。灵体自体内脱出，缓缓下沉，冲破沙石、熔岩和冰川，在寒暑几度交替中，朝着未知而去……

终于，突破了所有坚硬的阻碍，他陡然漂浮在若有似无的介质中。

睁开眼便觉豁然洞开。

此间沐浴在一片金色的光辉之中，非是一味的纯白。

广袤的黄土大地延绵无尽，远处的紫色山峦起伏连绵，山上郁郁葱葱，鸣啼声声，溪水潺潺，诉说着蓬勃之机，这陌生而磅礴的力量让他不由得沉醉其中。

俯瞰脚下，他很快便注意到了一些熟悉的黑色微尘般的碎屑。

那些东西不断在地面上移动，在简陋的遮挡间穿梭出入，他们一会散开，一会又凝聚，围着篝火，围着袅袅炊烟。

他听到他们的笑声和叫声。

——[人]。

共识和法则涌入他的神识，他也自然而然对这些带着自身灵气的东西产生了亲切和责任感。

那是神木剔除的杂质，那是生息在此的物种。

于是，他下意识地越发贴近他们。

忽然在某个瞬间，一个头戴羽毛的人类注意到了他。那个人尖叫着，引来了更多同类的共鸣。

混乱之后，他们围成一圈又一圈，五体投地，附身跪拜，将他围在中间。

在人类虔诚祈求中，他得知人类正遭受着妖兽一波波的侵袭，他们的家园被攻击，支离破碎的族人被赶进深山，藏入洞穴……

听闻这些，他的内心陡然升起强烈的愤怒来。

思念电转间，他以血浇灌大地，地脉再次震颤，灵气喷涌而出，不多时，便凝结成了一个个以保护人类为己任的灵狩。

灵狩的存在让人类有了依靠，它们驱赶着此间的所有野兽，为人类开辟出一片安宁的栖息地。

在他的庇护下，人类逐渐发展壮大，开始形成自己的部落。

但很快，被驱赶的野兽在与灵狩的对抗中力量变得越来越强大，它们开始异化、妖化，逐渐生出了神智，开始联合起来，向人类发起更为凶残的攻击。

于是，他不得不使用更多灵力来制造灵狩，为了彻底消灭异兽，保护人类的生息。

但也因此，招致了越来越激烈的争斗和反扑。

争斗一旦开始，便迅速升级。

战火中，此间山河满目疮痍，大地散发着血腥的气息。伫立于血色天地，他恍惚觉得莫名熟悉。

神游间，天际尽头，一道黑色的巨大身影浮现——那是一只八尾八头的凶猛巨蛇。

它身形巨大，每一颗头都有玄日般大小，其身体粗壮如巨柱，背上长着无数的尖刺，其余则覆盖着坚硬的紫色鳞片，八条粗壮的蛇尾蜿蜒在大地之上，所到之处仿佛整个世界都在颤抖。

意识到祸源所在，他立刻飞身上前——

那是一场令天地变色的争斗。

黑暗的巨擘如闪电般划破苍穹，刺破鸿蒙之初的微光和能量的洪流，血色的獠牙钉咬汹涌的星河，金色的光芒彗星般横冲直撞……

守护之力和自然秩序在此决力，每一次碰撞，都让天地为之震颤。

终于，在被蛇尾拦腰斩断之后，他以自己半身的灵力化为尖刺，握在手中，栖身到了巨蛇的近前。

他看到金色的竖瞳清晰映出了自己的残躯。

那巨兽突刺而来的最后一条蛇尾猛地停滞，而在他意识到这一点之前，手中的必杀一击已经先一步穿透了八岐大蛇的七寸！

惊雷之下，巨大的蛇身轰然坠地，血从它周身喷涌而出，瞬间便汇成了红色的汪洋。

“为什么……”恍惚间，他忽然听到一道声音传入脑海，竟然是那残喘的八岐大蛇断断续续地发出质问：“你曾坚定……物竞天择……为道，为什么……斋藤……”

他忽然愣住了，定定地看着那委顿在地的八岐大蛇，“……斋藤……”他无意识地喃喃，“斋藤……”

一些东西好像在那双金色的竖瞳的注视中破土而出，可还来不及让人辨析，这头凶兽却永远闭上了眼睛……

它是谁……

它到底是谁……

我是谁……

我又究竟是谁……

陷入混乱的神明踉跄着坠落在地，双手因痛苦而骤然攥紧，指缝间，大地被抓出褶皱，形成纵势的八条山脉。

腥臭的海岸边，人类欢呼雀跃，为这新的神迹。

他听到，他们高呼他的名字。

——八岳山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