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煜要过生日了,她不知道要送什么礼物,或者是准备些什么,以往她都秉持着良好的一贯传统,出于在外人眼里保持两看生厌的形象,在那天晚饭时,当所有人都祝过生日快乐后,在林父林母的注视下,远远地望着,木然地说出一句,“哥,生日快乐。”
只此,当最后一个她说完后,这才算生日的结束,不是因为她太重要,恰恰相反,她的祝福比着更亲的别人来说,的确可有可无,却不能失了礼数。
他从来都不应,哪怕是太直白地、不惧把那副从来都没有接受过周萤存在的样子摆在明面上。
林煜会朝着她点头,让那句不受欢迎的话突兀地出现在半空中,后如无人去抓的棉花和瘪掉变了形的气球,轻飘飘掉落。
但他又会在静谧的大多数人入睡的晚上,当所有人都理所应当地认为,已经庆祝完他吵闹的生日后,在他的房间与她的卧室之间,在只有月光打入的走廊里,不容置喙地说,“祝我生日快乐。”
简单的字,她还算聪明。
周萤看着木地板上夜里的那一摊清辉,像是反光的水渍,她缓缓开口,砸出几个字 ,“生日快乐。”
这一次,她说的更重视,他也会罕见地露出笑意。
今年也应该是,她已经准备好两手空空外的四个字的简短祝福。
雷同于他往常过生日的晚餐,桌面的正中央摆着一份巨大的蛋糕,旁边是多于日常的精致餐盘,还有一瓶主座前只有林成则和江媛华会喝的红酒,和一张在下面垫着的换了款式更新更上乘的餐布。
他还是从姑父姑母那里赶回来了,在家里过生日。
等吹完了蜡烛,每个人都分得了蛋糕,林成则和江媛华都说完了该说的话。
“萤萤,今天你哥生日,孩子们都不知不觉长大了啊。”
哥?
周萤扣紧手指,浑身紧绷着,不自然对着前面的人笑一笑,然后俗套地一如往常,“生日快乐——”
一秒,两秒……
林煜平淡的看向她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讶,挑起眉毛,像是期待着什么。
只是她下一秒,几乎是毫无犹豫,“生日快乐……哥。”
周萤脱口而出,她转身去看在侧面坐着的江媛华,她正无聊地拨弄着手腕上的玉镯。
看回林煜时,他已经低头不咸不淡地拿起筷子,再没有朝她看过来的眼神了。
“林煜,你不爱吃奶油蛋糕吗?怎么不继续吃了?”江媛华放下手中的刀叉,指着面前几乎没动的蛋糕,它只被切了几小块,大部分仍孤零零地搁置在桌子的中心。
“我是不喜欢吃”,林煜手中的叉未停顿,也没抬头,他确实不爱吃这种甜腻的东西,但他接着毫无顾忌地说,“不过不是你每次也都切得很少吗?”
江媛华为了保持身材,她一直坚持绿色健康的饮食习惯,极为克制,家里几乎不允许这种高热量的甜品出现。
“我是看出来你们现在的孩子都不大爱吃这种甜甜的东西了,是吧,我看小萤也只吃了我切的那一小块,往年都是这样。”江媛华吃了瘪,自圆其说,朝身边的人使了个眼色。
周萤当然顺势点头,把眼神中的光聚在面前光着的盛放切块蛋糕的纸盘子上,发出短促的一声,“嗯,不太喜欢”。
是嘛。
不太喜欢。
林煜的手指本有条不紊地敲着膝盖,游刃有余又恹恹地斜坐着,当听到这句话时指尖顿住,紧皱眉头,眼神一下慢慢变冷。
口袋里的手机嘀了一声振动起来,周萤把它抽出来放在并在一起的大腿膝盖上,当林父林母都忙着自己的事情时,她悄悄按亮了屏幕。
[不喜欢吃蛋糕?]
林煜盯着她低着的脑袋,那揪头顶的旋儿,那嘬毛燥的碎发,看穿她自以为隐藏很好的心思。
又撒谎。
周萤瞬间抬起头,望进他的眼睛里,避开答案,问他,[怎么了?]
[你很喜欢吃,但你从来不说。]
他能看到每当这时她克制紧闭的嘴巴,看到好几次她无意瞥过松软香甜蛋糕的希冀,几乎是每一次都让他恰好捕捉。他会看见她慢蹭蹭地把那干干净净的蛋糕盘子悄悄挪远,始终压抑着喜欢,却从来不说出口。
她会安静又守规矩地接过属于自己的那块蛋糕,开心地吃得一干二净,却不会贪婪地主动想要第二块。
她像一个小孩子一样,竟然喜欢甜腻的蛋糕,但却不那么童真,永远不会说出来。
周萤看清楚了那条消息,手臂无力地搭在椅子上,这张餐桌上只剩下了他们两人,她对林煜一字一顿地说,“说出来,没有用。”
她怎么可以说出口。
她是需要察言观色的人,有些事情做了也没用,有些话向有些人说出口,也没用。
[怎么知道没有用?]
明知故问,无情地拆穿自己,周萤恨恨瞪了他一眼。
主动对于她根本不是可以随意挑选的选择题。
林煜其实很早就知道周萤很喜欢蛋糕,早在他们的关系还是剑拔弩张的时候,他就太容易分辨出那个紧抿着嘴不安的女孩明显的渴望,只是那个时候他从来都不帮着提起,帮她再要块蛋糕。
一开始生疏时,是旁观分析她的神色,却懒得爱管闲事,他也没有乐于助人和施善的习惯。
后来是,他想要她自己说出来,他要周萤知道自己被发现了,棋逢对手、要旗鼓相当、要彼此都咬着牙互不退让。
只是没想到主动提起和退让的人会是他,在周萤那句顺从地点头说不喜欢的时候,有股莫名的酸涩就开始漫延,连这种场面都看不得了。
[你其实是,一直以来都很喜欢吃蛋糕的对吧。]
“我真的真的很讨厌你!”周萤不再发消息了,她抬起头说的很用力,声音发抖,挺直的后背和咬牙切齿狰狞的表情势要证明这句话有多么可信。
“怎么又突然说讨厌我?”
林煜笑了起来,深邃多情的一双眼睛,情绪深不见底。
现在都可以这么直白地说讨厌我了。
他轻松地开口,像是丝毫不在乎这句话一样,“你试试说啊,我喜欢吃蛋糕。”
周萤卸了气,她似乎不再执着于竖起浑身的刺,“我其实很喜欢吃蛋糕”,差点绷不住想哭,“我好讨厌你,我发现你怎么在驯养我。”
像驯一个动物似的,诱导她说话。
“嗯?”林煜坐在她旁边的位置上,“讨厌可以,别给我扣帽子,谁驯你?”
还真挺有想法,谁能驯的了她啊。
“手伸出来。”
“干嘛?”
林煜看她扭扭捏捏,直接把她搭在桌边的手拽过来,然后从上衣的口袋里拿出一串系好的佛珠,赭色绳挂着熟悉的那些棕色的木珠。
“不是下雨被冲进水沟里了吗?你把它们捡回来了?”她刚刚还差点哭着咆哮,现在只能吃惊地磕磕绊绊张着嘴,无意间说出心里想说的话,也不管这些话有没有根据。
周萤口不择言后被林煜一记眼神封嘴,才后知后觉,林煜怎么可能干这种事,他连弯腰捡一下都嫌脏,还拦着她也不让捡。
她的手腕被他虚虚握着,手腕一凉,那串木珠就被重新带在了右手上,低头恰好能看见他侧脸疏离清俊的轮廓,还有心无旁骛的眼睛。
“我重新去寺里买的。”他轻轻开口,那只骨节分明、青紫血管凸出的手还贴着她的腕骨没离开,映衬着周萤的手指带着微微的粉调。
“你上次不就是因为这个跟我莫名其妙吵架?”
他一个那么讨厌寺庙的人跑去了那里,还求得了看不上眼的廉价珠子。
“我没有。”周萤顶嘴,心里却柔软起来,也忘记了自己刚刚信誓旦旦说过很讨厌他了。
周萤在这个时候真的像极了小动物,像张牙舞爪的小猫。
“明明一个便宜珠子,那么上心,总是对一些很奇怪的东西劲头十足。”他嫌弃地用手指蹭了蹭那珠子。
他这人一看见带有神佛记号的东西就厌烦,一闻到那独有的烟雾缭绕的香火就心闷难受,他不信,也不把信仰寄托在莫须有的自己无法控制的泥塑偶像上。
林煜一直如此,只是周萤的出现让他在旁边看着这类东西会心安一点,那天她扯坏了佛珠串,系绳断了,木珠砸在水潭里没去捡,听说它有护身的效法,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这类讲究,总知道断了不好。而且她喜欢的很,林煜竟然一时兴起,去了趟那常年香火气息不断的寺院。
“谢谢,生日快乐。”周萤再次满心祝福,这回更认真更真诚。
“我还以为你不会叫我哥了。”林煜看着她,突然提起刚刚的事情,石子投掷在湖面上漾起皱褶波纹。
她心里七上八下,不知道怎么回答,好像隐隐约约知道点答案,又不能正面回答。
“我觉得那样喊更礼貌。”
他松开了手,冷哼一声,混不吝地再次张口,“我可没有给人随便认亲戚的习惯,我也挺讨厌”,他学她这么说。
明明林煜不喜欢这个称呼,她却不得不说。
但有时候想想也没那么糟糕,周萤还保留着喊他哥的资格,有一天也许再他的面前,却没有现在的身份喊出、曾经最讨厌最想舍弃的两个字吧。
“你想怎么喊就怎么喊吧。”
林煜从椅背上抽走他的灰色夹克外套搭在肘间,往下扯了次紧扣着的衬衫领口,站起来从高处盯着她的脸许久,久到让周萤不自然地抬手揉一直梗着的脖子,他才从周萤的面前离开。
周萤只能听见身后上楼梯的慢慢变小的声音,刚刚萦绕在鼻尖的清凉冬松的味道也随着渐行渐远。
他生日那天过去后,就仿佛把喧嚣的存在心里的特殊日子捱过去了,剩下的都是无聊又不重要、没什么区别的只有学习的日期,除了数字改变,都是一眼看不到头毫无区别。
第二天她推开房门从肩头撂下沉重的书包,死气沉沉地往桌下一放,开始机械地从里面抽出一摞又一摞的试题,每日都是如此。
等抬起那些书往桌面使劲放时,她终于发现了桌子中央的透明盒子。
弯下腰,眼睛从透明的包装外壳往里面看,便能看见那是一块与昨日不同的、精致小巧的天蓝色蛋糕。
周萤僵在原处,瞳孔微张一直盯着,心脏变成了会因为炙烤烘焙而不停膨胀松软的面包,慢慢涨大,那并没有存在的面包香味开始真实地四溢,鼻尖不受控随着发酸,她僵直坐在身后的椅子上。
就正对着那盒蛋糕,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开始止不住流泪,然后拼命用手背去擦,压抑住喉间的哽咽,试图按压下因情绪波动而起伏不定的胸脯。
她已经很努力地伪装成毫无反应的样子了,可是一点用都没有,左边眼睛和右边眼睛都疯狂地往外流泪,她的手已经把整张脸揉地又红又肿。
周萤已经习惯掩饰自己对一个东西的喜欢,她习惯否认,习惯言不由衷,习惯性地扭曲真实的想法。
从来没有人跟她讲过,只要她张口,只要她主动地说出,她就可以拥有。
会为你随时准备有最心爱的蛋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