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痛愈裂，周萤按着自己的额角，昏昏沉沉地睁开了眼睛。

欧式房顶，简易挂灯，暗青色的墙壁上是色彩极具冲突的超现实主义油画，一束枯萎的玫瑰花放在大理石桌面上，她正躺在窄小但十分温暖的格调公寓里。

不是林家，不是那个她写了几千张毛笔字的房间，不是那个始终向阳、摆着一架钢琴，从窗外就可以看到柯林秘园的的粉色格调房间。

她做了一个太过于悠久的梦，冗长的、深刻的，嶙峋的，被封在许久未开过的磁带盒里，一经打开，流年经影，洪水猛兽一般，攫住她的喉咙。

周萤捂着自己的胸口，不停地大口喘气，心脏砰砰快跳出身体，好久缓不过来。

满脑子都是在林家别墅的画面，从胆战心惊、畏手畏脚踏进那一刻起、到佛寺虔诚跪拜钟声漫漫。那一幕幕鲜活的画面，那个浓墨重彩、始终高昂着头只留下背影的林煜……她好像刚刚还在梦里不停做习题集。

撕裂的记忆不断在脑间来回撕扯。

浅紫色的床铺有最熟悉的味道，这个狭小的公寓绝不是林家宽阔的别墅，还有她长到腰间的黑色柔顺直发不见早年没营养的枯黄。

她现在不再是那个被丢弃的无家可归的孩子了，也不是中学时期那个自卑拧巴的小姑娘了。

这是第一次梦见以前的自己，也是第一次梦见那个总是穿着深蓝色最亮眼外套的林煜，那个拧着眉嘲讽过、送伞过、发怒过也温柔过的人，她似乎都已经淡忘了，他仿佛已经消失在她的世界里。

周萤拧紧眉头陷溺在回忆里，眉角猝不及防就被轻轻地啄了一下，是一个湿润而珍视的早安吻。

她转头才发现自己正被圈在别人的怀里，那是她的男朋友。

“萤萤，做噩梦了？”

男友抚摸着她的后背，温柔地拍了拍。

“或许是吧，我可能是昨晚赶论文把自己累着了。”

“逸明，窗外雨停了没有，可我还是有些困。”

哦，这里是别的国度，英国伦敦，只要她用心听，就能听到一墙之外的陌生腔调，做了一场颠倒时空的梦差点让她恍如隔世。

“那就再睡一会儿吧。”

周萤闭着眼睛什么也不想再思考了，刚下过雨的伦敦又潮湿又阴冷，但好在被子里是温暖的，她享受这种让人静心安稳的感觉。

她又睡了两个小时，拾起手机看时间的时候，已经九点多钟，身旁的蒋逸明早已起来抱着电脑窝在沙发上噼里啪啦。

她赶紧从床上爬起来，一会儿有课要上，下午还要见特意飞到伦敦相聚的老朋友。

周萤洗了一把脸，看着镜子里干练修长的自己，用凉水让自己清醒一点。

如今，她想要的大多都得到了，还在回忆以前干什么。

要知足，不要犯傻，她默默在心里提醒自己好多遍。

周萤随便扎了一下头发，急匆匆地把搭在椅背上的褐色风衣拎起来、放在肘腕上，“时间来不及了，逸明，我先出去了，中午不回来吃，大概晚上才能回来。”

“萤萤，你还没吃早餐，还有别忘记带水杯。”蒋逸明一边把面包递给周萤，知道她没时间，替她推开门。

周萤风风火火地拽上棕黄色的皮质背包，踩上穿了半年约有磨损的羊皮底半高跟鞋，踮起脚像往常一样微微抱住逸明的脖子，轻声道，“走啦”。

没过几秒，她便松下手，从公寓里哒哒跑出去，连按了好几遍电梯，等了几分钟那电梯还卡在上两层一点不动。

房顶传来轰轰隆隆的巨响，她忍不住一再抬头，就听见脑袋上方刺耳的飙出来的辱骂声，两分钟……五分钟……电梯始终暂停在那一层，真不知道占着电梯在搞些什么。

周萤又按了一下电梯的按键，索性冲到楼梯间，高跟鞋踩着一节又一节台阶，嗒嗒地格外有节奏，这鞋子要经常这么用没多久就该废掉了，她低头看了看目前还算新的高跟鞋。

其实时间完全来得及，她不用那么赶，教授虽超级优雅老派，但时间观念超重，一旦有同学迟到一分钟，绝对会就着这个问题阴阳怪气、东扯西扯二三十分钟，所以她每次都会预留三十分钟的时间。

嚯，今天有太阳，难得没下雨，周萤对着天空咔嚓拍了一张，就又奔走在路上，慌慌张张地，和街头悠闲散漫的路人形成强烈的对比。

几步之外，商铺外面的台阶上，几张亚洲面孔的女性围在一起用英文攀谈，越来越激烈，手臂在半空中不停比划，肘腕处挂着大logo的名牌包，笑声、争执声放大很多倍，注意力全沉浸在话题里。

不甚看到后面驶过来一辆摩托车，坐着两个人，全身黑衣，正跃跃欲试，驶近几人，寻找机会，放满了速度。

探出的手正伸向皮质上乘的奢侈品，激动雀跃，仿佛已经唾手可得。

常见的抢劫，来势凶猛，这样充分的准备是很少失手的。

几乎是下意识反应，周萤顺势一股脑奔了上去。

挎包被摩托车背后的同伙扯住，女人的身体往后倾倒，意识到了不对劲、却毫无还手之力，几乎快要被拽着跌下台阶，大半包身已经被撕扯出去。

肘腕处的包上突然多了一只手，周萤拉住了包带，抱住皮包的底部，拼命往回抢，成年男子的体力要比她好上太多，但她始终咬着牙，用尽蛮力，死也不放手。

争执了十几秒，黑衣男子飙英文大骂了一句，他们也不能光明正大在街上逗留太久，为了一只包冒不值得的风险。

“滚吧。”周萤板着脸冲着他们毫不示弱地骂回去，用了中文，十分有气势。

果然下一秒包被摔下，摩托车扬长而去。

周萤因为惯力被甩在地上，手臂撞上台阶，胳膊肘擦破皮，露出粉色带血的皮肉，手心印着拉伤的红痕。

好在包留住了，没白费工夫。

“我的天哪!”女人还未从惊吓中回神，下一秒看见地上的周萤，跑过去扶起她。

也是中国人，说的中文。

和她一起的友人为了感谢她，非要请她吃一顿饭再走，周萤说来不及了，她还要赶着去上课，何况这并不算什么大事。

“这怎么不算大事啊，太感谢你啊，里面有我的护照，还好没丢。你可真有劲呀，真看不出来你这么瘦的姑娘，不要命地和他们抢。”

“胳膊受伤了啊!”女人指着她留流血的胳膊，她现在很少见到帮别人到这种地步、不顾及后果，做傻事的人了。

“没事没事，小伤而已”，周萤笑了笑，抬了抬手臂，她其实根本就是没太多思考就跑过去了，也来不及多考虑。

“太多抢劫的事了，我都被抢烦了，丢一个包顶多难受几天，主要是你也太猛了，就怕他们硬来，我宁愿扔个包，下次可别这么虎了啊，太危险了。”

“我也被抢过，以前没守住。”周萤拿纸巾擦了擦血迹，开玩笑说。

“丢了重要的东西？”

“没，”周萤的包里能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就是比较烦。”她突然想起来包里那串木珠手链，他们都说是不值钱的东西。

可她那样带了好多年，始终挂在手腕上，丢掉之后，好久都失魂落魄，周萤垂下睫毛。

所以她一直在回想，被抢的时候应该更用力些才对，应该再坚持一会儿才对，应该不管不顾冲那些盗贼破口大骂一顿才好，周萤在大脑里预演了好多次，再次看见那种场景，她想都没想，一冲动就飞过去了。

“Sarah，中文崔雨珂。”

“周萤。”

“你在这边读书？”

“对呀，你也是？”

“哪有啊，毕业三年了，在这里创业，现在小有成就。”

“真厉害啊。”

创业不是什么容易事，更何况是异国他乡。

她们两个相视一笑，没有留下联系方式，有缘再见。

果然预留三十分钟还是有用的，即使半路被耽搁了一会儿，周萤还是准时到了教室，赶在教授之前。

下完课后，准时电话响起，“萤萤，我要不开车去学校接你？太久不见了，我都迫不及待了。”

“佳佳，你这两天来伦敦都没怎么睡好觉，把餐厅地址发我，我很快就到。”

周萤一路带着笑意，脑子里想着这位校园里的朋友，在变成成年人后就越来越难有时间相聚，大多时候都只是在手机上互相关切一下。

她的好朋友，曾经最爱臭美的小姑娘，曾经一起看电影时开玩笑说以后要做演员，以为只是随口一提，没想到后来还真半路去演电视剧，现在变成了流量明星，周萤平时不太关注娱乐新闻，在伦敦街头也看到过她的商业海报。

周萤走到餐厅门口，衬衫的袖子往下拉，确认好盖住伤口，走进去。

张佳佳已经把饭菜点好了，当看到那个稚嫩又娇俏的女孩，依旧笑盈盈地朝她打招呼没多少改变时，她有些眼热，走过去和她拥抱了一会儿，拍了拍后背。

张佳佳平常都在拍戏，来英国参加品牌活动，恰好能挤出半天的时间，十分难得能和周萤约出来吃饭。

周萤说她特别开心，还说曾经在商铺看见过张佳佳的超级大一张海报，“我都想跟这里的朋友炫耀，说我认识那上面的大明星。”

“其实在国外谁会认得我呀，我也只是在国内有点小名气啊。”

张佳佳高中毕业后去了国外学时装设计，学到一半回家和家里闹翻了，吵着说要走演艺事业，虽然家里人都不同意，最后还是宠着她帮忙铺着路，随她发展了。

两人一起吃着饭，回忆曾经高中时候的趣事，一边笑一边想哭。

“周萤。”

“嗯？”周萤擦了擦嘴角，张佳佳突然正式起来，好奇地看向她。

“我觉得你变化好大。”

“哪里啊？”

“你变成熟了啊，又漂亮又自信，超级迷人，我其实真的挺佩服你的，能一直在喜欢的领域钻研，拿奖学金在国外的顶级名校里免学费读书，想要的也都得到了，是不是你想有什么就能拥有啊？”

想要什么都能拥有?

周萤呢喃这几个字，淡淡一笑，不作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