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朔风凛冽,夏秋声提灯在外,臂弯挂一件薄裘。
不远处车马驶来,在府门前停下,夏秋声迎上去,搀扶夏雁浦下车。
夏雁浦面色沉郁,由夏秋声为他披上薄裘,一言不发,快步走回府中。
直到府门关闭,夏秋声才问:“父亲与诸公商议,结果如何?”
夏雁浦住步,默然片刻,道:“他们要迎萧恒入主。”
夏秋声沉吟:“镇西将军声名在外,的确……”
他突然噤声。
夏雁浦转头看他,目光冰冷,“一个欺世盗名之辈,能有什么德行!”
夏秋声道:“父亲,萧恒的确打过建安侯的名号,但也是为潮州求粮所用。他或许出身不正,但绝非无德无能。当今天下兵连祸结,萧恒若能结束乱局,并非一桩坏事。”
夏雁浦苦笑两声:“你长大了,好大的眼界和心胸!”
“父亲!”
“夏氏先祖当年追随高皇帝开国建都,世代感沐皇恩。后来灵帝偏信奸佞废黜长幼二子,我身为门客,未能保全公子,已是罪孽深重。后来先帝继位,是祚业偏立;今上一介女流登基,更是牝鸡司晨。好了,如今一个乱臣贼子也要篡据大宝,将大梁血胤绝于一旦,百年之后,我有何颜面去见祖宗?”
夏秋声正要开口,管事已急急跑来,低声道:“相公,金吾卫范大将军拜见,说有要事入府询问。”
夏秋声面色乍变,抬头看向父亲。
世家今日商议改立新君之事,夏雁浦刚回府,禁卫便到。来的还是皇帝身边最得青眼之人。
夏雁浦问:“府外多少人?”
管事答: “只大将军一人。”又补充道:“叩的是角门。”
夏雁浦略作思索,“请大将军入正堂,我这就相迎。”
管事应声而去,夏雁浦望着他背影,转头对夏秋声道:“你立即出城,我去信再回来。有任何消息,先保全自己。”
夏秋声叫道:“父亲!”
夏雁浦沉沉看他。
风吹叶动,簌簌作响,夏秋声咬紧嘴唇,对他深深一拜。夏雁浦低声叫道:“来人,快给郎君套车,送他出城去!”
***
正堂烛火旺然,夏雁浦在窗上看到一片身影,深吸口气,拾衣而入,笑道:“不知大将军下降,实在有失远迎。深夜不宜饮茶,家中有些桂花清酿,还请将军一尝。”
范汝晖转身,目光扫过案上杯壶,也不开口,捡杯尝一口,放回桌上。
他面上喜怒难辨,夏雁浦看他动作,道:“将军深夜造访,可是陛下有什么旨意?”
范汝晖凝视他片刻,微笑道:“我倒是很佩服相公的胆气,如此情形,还敢出口问我。”
他将一卷信笺丢在桌上,“相公今天去了什么地方,见了什么人,还要我帮你回忆回忆吗?”
范汝晖敲敲桌案,“聚众谋逆,可是九族尽诛的大罪。”
夏雁浦抱袖而立,肃然不语。
范汝晖看着他,脸上突然浮现一抹古怪笑容,他拿起那卷信笺。
抬手置于烛火之上。
夏雁浦目露震惊,“你……”
“我今日前来,是私人身份。没穿金吾卫的皮,我和相公并无不同,也有不甘,也有怨气。”范汝晖道,“我镇日跟随陛下身侧,所见所闻比相公只多不少,所思所想也是不能为外人道。”
夏雁浦将信将疑,“将军之意……”
“牝鸡司晨,惟家之索。大梁昼夜颠倒多年,也该有人出面匡正了。”
室中灯火摇曳,照得范汝晖有些面目模糊。他拾起一只空杯,倒满清酿,一只手捏住递给夏雁浦。
夏雁浦接在手中,“将军位极人臣,又得陛下爱重,出入宫闱如无物……何故冒此风险。”
范汝晖捻动手指,道:“良禽择木而栖,我也不想一生做一个攀附裙带之人。再说,相公的密谋,不是正要一个直达皇帝身边的近身之人吗?”
他走向夏雁浦,整个人远离灯光,被影子笼罩。漆漆黑影如一只巨大飞燕,其羽差池,蛊惑人心般徐徐扇动。范汝晖低声道:“据我所知,相公和诸公直接意见相左。他们想要推萧恒上位,相公却是一心牵挂正统之人。”
范汝晖眼含幽光,微笑道:“这样,我愿助相公一臂之力。”
“将军之意……”
“相公寤寐所思,不就是当年的公子檀兄弟吗?”范汝晖道,“哥哥我的确没有音讯,但因缘际会,确实有弟弟的消息。”
夏雁浦浑身一颤,急声道:“建安侯?建安侯不是早被张彤衷杀害了吗?”
范汝晖笑道:“这才叫吉人自有天相。张彤衷的确动了手,但这位小殿下并没有死。”
夏雁浦捉住他手臂,“殿下如今身在何处,是否安全?将军又是如何找到的他?”
范汝晖拍拍他双手,安抚道:“相公放心,殿下一切安好。过几日,我便请殿下与相公相见。”
夏雁浦大喜过望,目中已含泪意,“好、好,上天见怜,宗庙有继,臣虽死瞑目矣!”
范汝晖看他一会,“下一步,相公准备怎么办?”
“自然是迎回殿下,承继大统!”
“的确是个好主意。”范汝晖道,“但其余诸公肯答应吗?如今振臂一呼天下归顺的萧重光萧将军,又肯答应吗?”
夏雁浦嘴唇一张,终究说不出什么。
范汝晖叹息道:“夏公如今要迎回建安侯殿下,只怕才会叫殿下成为一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萧恒不缺民心不缺兵力,最缺的就是一个正统身份,他若得知建安侯存活于世——夏公,真不怕他暗下毒手?”
夏雁浦深深呼吸几下,问:“将军有何见教?”
范汝晖笑道:“如果没有萧恒,殿下就是名正言顺的新主。到时候顺势登位,谁又敢说一个不字。”
“依将军之意……”
范汝晖走回案边,又倒一杯清酿,手指轻轻一翻。
清液洇地,浮动桂花香。
夏雁浦双手微微颤抖,胸口起伏几下,方道:“萧恒骁勇,麾下尽是虎狼,在下如今赋闲在家,有何兵力与他相争?”
“兵力难达,刺客可未必。”范汝晖道,“夏公应当听说过,当年为了护卫公子檀兄弟,他的门客建立了一支暗卫。”
“影子。”夏雁浦喃喃。
范汝晖缓缓一笑,将空掉的杯盏放在他手心,“人和已齐,就看夏公敢不敢冒此大不韪,为殿下奋力一争了。”
***
这时节还没有新下的果子,但宫中有冰室,湃了好些梨子李子,如今便拿出来取用。萧伯如如今不能食用寒凉,便制成梨膏李膏,隔水温热过奉过去。
黄参捧盅到殿门,秋童正守着,见他来笑道:“师父怎么亲自做这活儿。”
他要搭手,黄参却一避,道:“你守着门——陛下午睡醒了么?”
秋童道:“醒了,孟沧州正陪着说话。”
黄参点点头,提步入内。
殿中锦帘打落,纱帘曳地,珠帘低垂,黄参穿梭入内,如剥开这锦绣世界的层层皮肉。孟蘅坐在腔子深处,和萧伯如一起处于大梁宫室心脏的位置。
她今日未着官服,穿一件霁色褙子,用一支白玉梳挽着发髻,正将手炉递给萧伯如:“什么时候启程?”
萧伯如盖着绣被,围一件大红狐狸皮袄子,雪白风毛围在脸边袖口,凌厉之色竟柔和不少。她接过手炉,“后日吧,后日天暖些,日子快到了,也不能再拖了。”
孟蘅点点头,问:“陛下一定要去?”
萧伯如道:“我娘的生忌要到了。”
三月初三。
她语气含笑:“姐姐应该记得。是我们初见的那一天。”
孟蘅道:“是,梨花满地不开门。”
萧伯如叹道:“今年的梨花也该开了。”
黄参正要问安,突然身形一顿。
行宫,梨花,三月初三。
这三件事对他一个天子近侍而言,不过合伙凑成一桩深宫讳言和先帝逆鳞。真正在他眼中留有形象,是许多年前,属于元和的一个春日。先帝赏教坊鼓吹,携后宫幸劝春行宫。
一个暮春傍晚,先帝走出卞后居所,由黄参为他掌灯而行。是时梨花已放,花深处,黄参引先帝转出墙角,隐隐见一个青色身影跪在树下,正是皇后居处之外。
先帝蹙眉问,那是什么人?
黄参支吾道,是伯如小娘。
彼时萧伯如——皇长女忤逆中宫,已被褫夺公主号贬入行宫。她在宫中无有封号,地位尴尬,只能被不伦不类地呼作小娘。
先帝沉默片刻,问,今天初几?
黄参答,今儿初三。又笑道,小娘女孩儿家,对皇后娘娘磨不开面,心里是有孝道的。
先帝脸上不辨喜怒,点头说,是有孝道。
之后,萧伯如受封长乐公主,并在行宫设道场祭祀生母,那时黄参才领悟,那夜她所拜的是历代皇后以椒和墙的居处,而非独属卞氏女一人的居处。
但当时,他只记得那女孩站起来,和先帝遥遥对望。
宛如当年,她的母亲,他的结发妻子。
于是他走掉了。
黄参忙要提步跟从,却仍忍不住回望一眼。
花树下,萧伯如收回目光,面上绽开一抹古怪神秘的微笑。黄参直觉,就在这短暂的交锋里,萧伯如已然握住天子的命门。
未多时,先帝开始频发噩梦,少女萧伯如进入他的宫室。黄参等候在外,听见一声炸裂的巨响,似乎掼碎了什么瓷器,接着居然传来先帝的流涕之声。
隔着纱帘,萧伯如摩挲他的后背,将他拥在怀中。这个近似于妻子的姿势,窃取于她母亲的智慧。
很多年后,黄参才从只言片语中拼凑出一些潜邸旧闻。先帝少时不得志,常酗酒,有一次竟失手伤到王妃,让他们失去了第一个孩子。
贺王妃曾对女儿讲起这桩旧事,叹道:“你阿爹饮酒时脾气最暴,心也最软。他有手腕,但还想留存一丝余情不泯。他就是这么个人。”
先帝迫死了发妻贺氏,叫她作为匕首一直刺在心上。
萧伯如想,陛下,是你把匕首递给的我。
翌日,萧伯如与先帝同登帝辇的消息传遍大梁每一个角落。她似乎一夕之间认清了什么,黄参无法参透。这个真相,只有明月知道、春水知道、满地梨花雪和幽咽琵琶声知道,那个夜晚,贺蓬莱找到她,她如获至宝。
为此,萧伯如向卞氏皇后屈就了,向她父亲可笑可悲的权威屈就了。她重新获得皇庶长女的地位,因此得到封邑和封号。长乐。那是她母亲对她的盼望。
学会求全的萧伯如活得恣意张扬。她恰如其分地拿捏着父亲的愧疚,委婉地讨要特权和尊重。她网罗面首,僭越中宫,食邑堪比亲王。但黄参察觉,那远远不够,她对权力的渴求来自报复欲而非贪欲,贪欲可以给予金银,报复却只有血能完成。
上元夜宴,天子血溅玉阶,那个黑衣少年断箫为剑,在举头十万冤魂的三尺青天下公然弑君。有时就是这么简单,一个瞬间,就足以切断一个王朝的动脉。
那时候他们都没有意识到,面前这个厉鬼索命的少年人,会成为历史崭新的输血管。
黄参只记得前一刻,先帝正含笑对岐王道,朕听闻殿外有歌声。
岐王侧耳倾听,含笑拱手,是凤鸣,陛下,凤鸟降世,大吉之兆,陛下万岁,山河无恙。
黄参也努力去听,却只听见宛若马蹄的动地隆隆之声。
岐王端起酒杯为皇帝祝颂,歌唱《天保》,如日之恒,如月之升……
今夜天空没有月亮。
一枚黑色闪电从天而降,如同乌鸦,带来死亡的先兆。闪电划落的声音像一段竹箫刺破胸膛。
紧接着,先帝死了,刺客逃了,宫闱乱了,日月陨落了。
殿外满天烟火怒放,仿佛庆祝,仿佛隐语。凋谢殆尽的光辉里,黄参看到萧伯如的脸。
她身后虞氏军队的铁骑开道,黄参伏跪在先帝不曾瞑目的尸体旁,俯首叩头。
萧伯如的凤头锦履停在先帝面前,在先帝死去的眼睛里,她变成血色染青衫的贺氏王妃。萧伯如抬首,看向岐王,微笑道,五郎,一切还好。
还好,还好,幸亏长姊入宫及时,那刺客已然逃脱,还请长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