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戬与敖无心一同走进阵法中的杨府。
府中早已无人居住,便是那些法力低微的仆从也早已遣散,何况这里所见只是阵中幻象。
就算是幻象,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也与记忆中分毫不差。他们曾彼此依靠赏花的小亭,曾对坐读书下棋的小几,府中的假山流水、花木扶疏,空气中的淡淡檀香,仿佛全都不曾变过。
目之所及,久远的记忆竟还鲜活着,曾亲近的地方,曾吵架的地方,各色回忆不断涌现。
两人只将这些思绪掩下,谁都没有多言,分头去寻找第三个佛首。
一直找到残照当楼,一缕金色的余晖铺洒在静悄悄的庭院,两人将整座府邸几乎翻过一遍,也未发现任何异常。
敖无心在前院廊下坐了,疲倦地支着头等杨戬,一面猜测着佛首的下落。
躺了那么多天,突然体力劳动一整日,心口的旧伤有些痒,敖无心下意识按住,轻轻揉了揉。
杨戬正到前院来寻她,见她揉着伤口,不免大步赶过来,在她身边挨着坐下,从怀中取出一只小巧瓷盒,竟是随身带了外敷的伤药。
敖无心赶紧拉紧了领口,“我……我自己来便是。”
杨戬便将小瓷盒递与她,“此处有风,回后院吧。”
敖无心点头,两人便一同去了寝院正房——曾经同床共枕之处。
这房间从前是他们二人同住的,敖无心总不好将杨戬赶出去。见他只是守礼地坐在外间胡椅上,便轻轻掩上床帐,解开衣领仔细敷了伤药。
重新系好衣带,许是卧床太软,敖无心坐在床边竟有些懒怠起身,“二爷,且歇息一会儿吧,只怕还要找上好些功夫。”
敖无心指的,是让杨戬去书房小憩。但杨戬闻言,便径直走进卧房,不过并未走向床帐,而是在对面的罗汉榻上坐下,道:“若累了,就睡一会儿,我守着。”
敖无心微赧。身处曾经的家,不免仿宋警惕,居然险些忘记这里还是阵法当中,是否安全仍是未知,自己便失去戒心,着实不该。
“那……那我先浅眠片刻,再与二爷换班,轮流养养精神。”说着,敖无心将床帐全然放下来,只能透过柔软的帐子看见杨戬守在对面的朦胧影子。
“好。”他答应。
敖无心便放心睡去。
因是在阵法当中,敖无心不敢久歇,睡到夜半便被一阵极轻微的动静唤醒,身上的疲乏早已一扫而空,心口伤处也不再麻痒,只是屋内有些燥热,微出薄汗。
她透过床帐看去,杨戬正站在烛台前,似乎在对着蜡烛施法。
敖无心掀起床帐,看到杨戬正在用法力将蜡烛整个包住,封死。
“二爷,有何不妥?”敖无心赶紧下床过去查看,一面揉了揉自己睡得发烫的脸颊。
“……没什么。”杨戬迟疑了一瞬方道。
敖无心将杨戬正要封住的最后一根蜡烛抢在手中,仔细看了一回,脸色倏变。
这是……催/情之物。
她在龙宫长大,对父王姬妾们曾用来争宠的手段略知一二。
杨戬冷着脸将敖无心手中的最后一个蜡烛也封住,不叫药气发散出来。
敖无心欲盖弥彰地摸了摸自己发烫的脸颊,还以为是屋中闷热,原来竟是这个缘故,不由耳根发红。
想来……是玉帝想让她施以美人计?那老不正经能不能使些磊落手段!将她视作什么了?敖无心暗自愤愤。
杨戬自是不知敖无心所想,也正自沉吟。
催/情之物……
莫非,玉帝已知晓他当年被王母符咒反噬一事,凡心一动便会旧伤发作,因此才设此下/流之物,要趁机伤他?
不是没有可能。
敖无心来后,自己在真君神殿就发作过不止一次,说不定被“斗羊”发现,暗地高密。
这便说得通了。
杨戬反而神经一松。
若此阵只是为着利用反噬旧伤损害他的身子,倒也不足为惧。这位陛下到底还是没变,城府半深不浅,做不出更加狠绝的事来。
“现在没事了,你再睡一会儿吧。”
“二爷睡吧,换我守着。”
“我不累,你若不想睡,我们就说说话,等天亮再继续找。”
……说说话吗?
神仙之体原就无需睡眠。敖无心一向在龙宫过着凡间作息,仍保留着夜眠的习惯。那些在天界任职的,自然无此福分,譬如杨戬。
敖无心便回到床边坐下,额头倚着床柱,望着寂夜里烛火下的杨戬“先前说好的,等找到许仕林,我有话对二爷说,那便让我先说吧。”
“好,我听着。”杨戬在对面榻上坐了,隔着丈许的距离,望着敖无心。
敖无心鼓足勇气,道:“二爷当知,我上天领职是陛下的安排。”
杨戬当然知道。
敖无心垂下眼,不敢直视杨戬黑洞洞的双眸。
“领职之前,陛下与我订下一道契约。”
“什么样的契约?”
烛光照耀的昏黄室内,他的嗓音很平静,听不出情绪。
敖无心的声音不由自主低下去,“我替陛下盯着你的动向,天上的一百日、凡间的一百年后,若未发现你有何异动,陛下便许我自由,不再禁足西海。”
禁足西海……这是她与杨戬重逢至今,彼此都刻意回避的话题。
曾经以为诀别的,却重逢了。曾经以为结束的,却继续着。
“那么,敖执律可发现我有何‘异动’吗?”
敖无心不由抬眼朝杨戬看去。
烛火明灭,她看不清他的神色。
“至今并无。”敖无心据实相告。
“为何当初不告诉我,近日却想要告诉我了?”杨戬缓缓起身,向她踱来,语气中并无责备之意,只有好奇。
敖无心看着他颀长高挑的剪影走近,诚实道:“因为,我不想再瞒你任何事。瞒着你,我不快活。”
“不怕陛下得知,降罪于你吗?”他在她身前停下,又问。
逆光里,敖无心彻底看不清他的面容,只答:“不怕,二爷会保护我。”
“多谢你信我。”他附下身,贴近她的脸,在极近的距离里看进她的美目,似乎在探究她话里的深浅。
“二爷若生气,就责罚我吧,原是我不对。”敖无心提着心,收敛了呼吸,“若要拿我去见陛下,我也绝无怨言。我不后悔自己的选择,却也不想伤害了二爷,这些都是实话。”
“都是实话……”杨戬重复了一遍,细细品味。
太近了,敖无心不由向后微仰身体,杨戬却继续逼近:“你信我,不想伤害我。”
这些,都是实话……吗?
她的眼睛,还是这般真诚清透,清香的呼吸就拂在他面上。
她信他,不想伤害他。
滚烫的热流仿佛开了闸,在身体里沸腾。
杨戬目光下移,落在敖无心的粉唇上——仿佛花瓣般,小巧,诱人。
杨戬忽然伸手,扣住了她的后脑勺,吻了下去。
敖无心脑中一片空白。
等等、等等。
她方才不是在自首吗?
他不是该生气吗?
他的气息,熟悉而温暖,将她温柔包裹,将她吞没。
“杨戬……”
她的声音堵在唇齿间含糊不清,带了些起伏不定的气流。
杨戬身子一顿,继而,压了过来,将她压倒。
他双手撑在她头侧,在昏黄的帐幔里望着她,呼吸深促。
他的眼眸,真好看。
他是这世上,会以性命保护她的人。
敖无心抬手,抚上杨戬的脸颊。
他们彼此都“长大了”。
非是经过了成人礼才可称一声“长大了”。他们之间,从前都太年轻,如今,才像是刚刚一起长大似的。
敖无心轻轻环住了杨戬的脖颈。
杨戬俯身,亲吻了她的额头。
窗外隐约雷鸣,雨落,敲打在瓦上淅淅沥沥。
昏黄室内,床帐合拢,映出模糊朦胧的一双人影。
敖无心仰头汲取着变得稀薄的空气,春光满目,没有余暇留意左肩的异样沁凉之感。
一道血色流动成线,沿着敖无心左臂的筋脉纹路向前,顺着她的左手指尖,顺势钻入了杨戬的脊背。
窗外一道惊雷闪过,将室内映得惨白一片。
雷声轰鸣,震耳欲聋。
杨戬闷哼一声,一手撑住床面,面色微变。
“二爷?”敖无心找回自己的声音,后知后觉地感到,契约似乎已不在自己体内了。
“二爷!”敖无心瞬间清醒,施法笼好衣襟,扯开床帐,让烛光照进来。
就见杨戬也已施法笼好衣襟,却死死按住胸口,面如金纸,一道血色微光从他的脊背蔓延,迅速将他整个人笼罩。
敖无心呆住。
契约……竟是渡入了杨戬体内。
“别过来……”杨戬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翻身下床,似是打算强行冲破莫名缠入体内的力量。
但他才走出两步,便在原地站定,动弹不得。
“二爷!”敖无心上前欲扶,却果然近不得身,被契约的力量反弹回去,险些跌倒。
“……这是什么?”杨戬艰难问她。
不是责问,是在探求解法。
“我、我不知!”敖无心恨不得立刻冲上灵霄宝殿,将玉帝揪出来问个清楚!
敖无心看向蜡烛,恍然。
原来不是她以为的美人计,是在这儿等着呢。
这契约,分明就是给杨戬预备的!
玉帝老儿,竟连天廷的体面都不要了!
“二爷……”
她终究是……害了他吗?
敖无心眼睁睁看着眼前幻境扭曲、破碎,恢复成白茫茫的云朵。
血色光罩将杨戬禁锢其中,渐次幻化为两道锁链,将他牢牢缚住。
以杨戬的三千年修为,竟一时没能冲破。
锁链不断收紧,收紧,进而没入杨戬的身体,化为无形。
他艰难看向敖无心,眸光中是痛苦和……心疼,他最后挤出半句话:“不是你的错……是玉帝……”
这一锁,仿佛锁住了他所有仙法。
他像是失去了全身力道,坠下云头,坠下界去。
敖无心想追,却被阵法困住,出不去。
敖无心哪里顾得了许多,奋力逼出法力,憋红了脸,将阵法生生震破。
巨大的冲击向四周荡开,敖无心震碎了阵法,流云四散,却已追不见杨戬坠落的身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