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这官场上的事,没有对错。”明珠摇头,“是非全看皇上的心态,我明珠不是鳌拜和噶尔丹,皇上可以随时把我拉下位,皇上之所以留着我,是因为他动摇不了赫舍里一族的势力,需要我来制衡索额图。不等于皇上真的看重我、非我来肩负重任不可。”
“那咱们儿子——”觉罗氏有所担忧。
“咱们儿子是个文武全才,皇上要是非要逆容若的心志来安排容若的官阶,那也不是咱们或是慈宁宫的老祖宗改变的了的。”
“万一容若想不开——”
“夫人,你这叫什么话?”明珠沉着地看着觉罗氏,“容若的命从来就不是他的自己的,他属于整个大清。所以我才从小就教导他谨小慎微地做个完人。”
觉罗氏想起了自己的禅修期间,从妙觉禅师口中听来的一句话:“人到了命数的极限,终究是要解脱的呀!”
她只当这句话是妙觉禅师说给众弟子听的,而非在暗示容若的一生。
明珠驻足道:“今日容若带了尔谖出门,我见他一身轻松,如冲出桎梏一般,多少也不想对他有所管束,就让他尽情地放飞自我吧!”
“尔谖倒是懂事。”觉罗氏告诉明珠,“出门之前,她特意来向我询问容若的身体情况,怕自己在外对夫君照顾不周。她还交代小厨房提前备下了容若爱吃的芙蓉酥和红豆陈皮甜汤,怕容若走了一程远郊路、回家后胃口不好。”
“作为我明珠的儿媳、明府的女人,她应当的。”明珠不同于觉罗氏的细腻,“我的儿子的正妻,理应拿出关心夫君和玲珑贤助的本事来。”
*
夜间。
纳兰一家共进晚膳的时候,明珠出人意料地夸了儿媳一句:“你能多为容若考虑,阿玛自然是高兴。”
卢氏道:“是,尔谖记得自己的责任,日常也请阿玛和额娘多多教导。”
明珠在平静中带着几分作为家长的威严:“你只需记着一点:‘容若关乎天下,你关乎他这一生的感情评价’就好。”
在卢氏的回应声中,容若一愣。
——阿玛这话,就跟是把我定型了一样。
——活于天下之局,不累但是时常惶恐;经营一世情场,至深亦是至真。
“阿玛额娘。”容若开了口,“成家之后立业,儿之事业,朝堂沙场两能,不会辜负大清,也不会辜负纳兰家。”
“儿啊,你金榜题名之日即将到来,额娘为你骄傲。”觉罗氏往容若碗中舀了一只五彩水晶素丸子,“这份骄傲并非来自你光耀门第,而是跟你阿玛一样,庆贺你这二十年来:学有所成,为自己争了一口气,达到了自己想要的现阶段的一个高度。”
“儿喜欢这样的和家氛围,自己能够为父母所理解和支持,就是最大满足。”
容若把碗中佳肴对半分开,入口品尝。
“等到宣旨之伍来临家门,儿与阿玛额娘、妻室、两位弟弟、管家金叔等一同迎接,取的不是才高八斗的排场,而是名副其实的——纳兰氏一族的上下欢喜。足矣,足矣。”
“是啊!”明珠朝容若点头。
“我明珠之子珠玉生辉,不因此为傲,不因人言而满,只当是自己辛苦栽培的结果,苍天让我明珠有当‘状元之父’的美誉。不像索额图,次子格尔芬当了个二等侍卫,心血来潮去打了一次胜仗,就里面两幅面孔:宫内爱子心切,宫外训子如狼,也不怕老辅臣索尼入梦谴责!”
“阿玛。”
“嗯?”
“格尔芬去打仗,也不完全是为了报国或是跟索额图做对。”容若笑道,“他就是想让云辞格格见识见识:高官之子的必死决心和英勇肝胆。所以,阿玛不必往索党的筹谋方向去提防。”
“那你说,索额图怎么还不叫格尔芬娶妻?”
“啊?”容若装作吃饭的样子,“儿不知道。大抵是……索额图想让格尔芬娶爱新觉罗氏血脉的格格吧?”
明珠细嚼着口中美味,明白儿子的意思:
索额图本性不改,贪慕虚荣,一心攀亲皇室;格尔芬反而是深藏不露,他比生父要聪明许多也未可知。
*
晚上,饭后聊后。
容若携卢氏一同回房。
卢氏才近床榻,就闻见了新鲜红豆的清香味。
她用手抚过枕头,感知到了容若的心意,竟不知容若是什么时候交代家仆去准备这些的了。
唯独是一份感动油然而生、久久不散。
只爱他纤细敏感不失细微、惜己怜人。
“红豆生南国,尔谖在岭南度过了大半时光,却从未站在红豆树下:暗想少年郎,赋闲度流年。公子一直生活在京师,心往江南却为尔谖准备满载心意的南国之物,可是因为:红豆相思与卿随,南北同寄一春心?”
“千颗万颗暗香来,已是双宿双飞时。”容若接住了夫人的上半阙诗句,“我对共枕红豆的意境心生向往,因为枕边人是你。”
“尔谖,你嫁给我之后,责任就是做我的正妻。无须背负太多顾虑、无须担心自己消受不起我,记着:你的夫君纳兰容若,是个凡人。”
容若声线温和,言罢,牵起卢氏的手,来到书桌前,写下:
夜来枕红豆,笑漾灯花里。
云幕星堆月,风动榻上锦。
坐起情深处,侧近蛾眉影。
明日题名人,相与识局棋。
【注1】清殿试,答卷必写的开头和结尾之语。
【注2】施道渊的语言,见第92章。
【注3】飞卿之词:温庭筠字飞卿,花间派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