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料纵横遇阻兵,只得空回停。
回忆。
偌大的宅屋之中,有两人,一主一仆,静默相对。宅屋正堂放置的是为将者的盔甲,端坐在台上,犹如一员猛将镇守。可是经过了清洗和修补,盔甲上的刀痕也还清晰可见,胸甲前的四菱形家纹经过了长久征战,也显得黯淡。
盔甲前供奉的,应当是将领的佩刀,然而此时刀架上空空如也。刀,如今正被主人持握在手中。
主人端坐于屋内中央,平冢左马助站在一旁,环抱双臂。
“平冢君。”
那位家主,一个中年军人,饱经风霜的脸庞上镌刻着深深的皱纹,“你已经听到了信玄公的命令了,那么,就这样,向大家宣布撤退吧。”
“就这样了吗,主上?”
平冢左马助低垂头颅,目光阴沉,带着愤恨不平,“虽然吃了败仗,但我们还有能力向长尾反攻的。难道就要因为幕府的介入放弃吗?”
“那又能如何呢?”
家主叹了口气,握着手中的佩刀,“信玄公都已经答应义辉的要求了,和长尾言和。你我身为下属,又怎能不执行命令?撤退吧,大家都经历了数年的厮杀,一定也想回家了。”
“我们不想,主上。”
男人摇了摇头,“我们想反击,想为死去的同胞复仇。”
“我知道。但是命令就是命令,和谈之时,你也与我一同在场,你也听到了义辉大将军的话了。”
“可幕府凭什么在这时介入?将士们出生入死的时候,足利义辉又在做什么?那个……那个泷川斋院司,还有那个出云介,他们又在做什么?我们的人流血了,牺牲了,拼着性命为武田效忠,和长尾战斗到今天,他们有什么权力突然走进来,登堂入室,对我们发号施令,告诉我们应该怎么做?”
一连串的问题,但是得不到答案,也不会得到答案,“他们以为现在是什么时代,还会有人听他们的吗?”
“平冢君,注意言辞。”
家主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劝解着身边愤怒的下属,“武田必须服从幕府,就像我们必须服从信玄公一样。”
“哼啊!”
平冢左马助低吼地咆哮一声,如同受伤的鹰的啼鸣。在屋内低着头,转了两圈,脚步踏着地板,将手中的刀重重掼向地面,刀鞘末端砸在地板上。
然而如此的泄愤也只是徒劳。
家主默不作声地看着他的行动,不再阻挠,也不再劝慰。也许,同样的情绪,也在这个人心中酝酿,只是身份之故,不得宣泄。
“那么,就这样了,主上。”
末了,平冢左马助低垂着头颅,承认,接受了命令,“我即刻传令。”
“不必……太过沮丧,平冢君。”
家主开口,“你我都清楚,言和不过是博弈的一个过程。信玄公和长尾也明白,甚至幕府也心中有数:这一场停战不会持续太久的,早晚战火会重燃。到时候,你的,还有大家的仇恨怒火,便有用武之地了。”
“或许。”
他说,摇了摇头,“可这是那些死去的同胞希望看到的吗?他们保卫疆土,身死往生,难道就是为了这个局面?我们要如何向他们交代,要对他们说,他们只是在为一场政事博弈而死的吗?我不能接受毫无意义的牺牲。”
“我也不能啊,平冢。”
家主再次叹息一声,回答,“我也是和你们一起并肩作战至今的啊。”
“是。”
“过往的逝者,的确不能没于虚无。”家主说着,将手中的刀紧紧攥住,“过往的仇恨,也的确不能遗忘……我知道了,平冢君,暂时不要下令吧。我要就此事再向信玄公进言,即刻就去。”
“什么?”男人抬起头,看着自己的主人,“可是……他一定不会改变主意,主上,他不可能收回成命。”
“我知道。”那位家主站起身,望着自己的下属,自己的武士,“可是我必须对此表态,平冢,必须要让信玄公知道我的心中想法。这是我身为你们长官的职责。”
“您——”
“就这样吧,平冢君。”
对面的人说着,将手中的佩刀,递给平冢左马助,“我知道自己此行结果会如何。所以此刻,作为我的下属,我的侍卫,以及我的挚友,我必须要将一则重任托付给你。”
“……何事,吾主?”
他知道何事。
“待我回来之后,我会自尽于此,以死明智。平冢,请你为我进行见证。”
“主上!——”
“——不可让死者的牺牲毫无意义。”
回忆结束。
……
第二十二手,上六六步。第二十三手,下六三飞。
……
夜晚。
节日已经结束了。
唐青鸾向着道场的方向走回去,王红叶走在她的身边。道路两旁,许多人家已经安歇,门前的火盆,多数炭火也已熄灭。
“你住哪?”
唐青鸾问。
“客栈。”王红叶回答,手朝着远处的某个方向一指,“我今晚就住在城里了,明天再出城回去。”
“哦,那不顺路呀。你还跟着我干嘛呢?”
“送你回去呗。”
“不用。”
“用,我找你出来玩的,自然要送你回去。”
“行吧。”
“那,你今天晚上高兴吗?”
“高兴呀,蛮高兴的,节日挺好玩。”唐青鸾回答,想了想,觉得有些话也不要再说,至少现在不要吧。
“高兴就好。”
“你呢?”
“我?行,还算高兴吧。节日年年有,也不觉得新鲜了。”
意思就是没高兴到哪去。也是,自己作为游客,初来乍到过个节当然会兴奋,但人家可是常驻民,这样的日子年年有,早已过惯。
“今年和你一起过,感觉还是挺特别。”
随便了。
唐青鸾心想,漫步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慢慢地走,和身边人一起。这种静默让她感觉有点尴尬,或许该找点什么话题聊一聊,可是找什么呢?唉,干嘛非得跟着自己要把自己送回去呢?
“今晚的月色很美。”
“啊?”
“没什么……”
青鸾不知道这句话其中含义,看着头顶的天空就随口而出。所幸王红叶也不知道,毕竟当时还没那层意思,“呃,现在街上都没人了呢。”
“对啊,毕竟已经亥时了,都睡觉了。”
“嗯,就我们两个还在路上走,又是七月半这一天,感觉总还是有点怪怪的。”
“怕鬼吗?”
“敬鬼神而远之。”文绉绉的回答,“嗯,等会我回道场之后,你要自己走回客栈吗?”
“当然,总不能你再来送我吧?那不循环了嘛。”
“对。”
“不过,其实我们也可以一起去住店,现在应该还有空房。”
“不必了,我还是回道场吧。”
唐青鸾否决她的提议,瞥了她一眼,“那你一个人的话,注意安全哦。”
“知道。”
“……对了,你知不知道,那个平冢左马助,就是平户的那个,他现在也到京城来了?俊秀走之前告诉我的。”
“也知道,也是俊秀走之前告诉我的。他还特别让我再提醒你一下,遇上了别头脑发热冲上去就开打。”
“知道啦知道啦,我知道我自己现在还打不过他啦。我有自知之明的,我还得好好学习剑法呢。”
唐青鸾在念“自知之明”的时候没法发翘舌音,“反正,你也确实得注意安全吧。”
“放心,我有准备。”
王红叶说着,双手伸到腰带后面,取出两柄物件给她看,“看呐,我这两天出门身上都揣着呢。今天藏在腰间都觉得硌。”
“这什么呀?”
“火铳,管身锯短的火铳。并且,你看哦,它不是用火绳来点药的,在击架上面装了打火石,然后,嗯,这里有一个弹片卡着。要击发的时候就先把击架扳下来,再扣扳机就可以打出去啦,比起火绳枪方便了很多,对吧?”
“呃……对。”
“这两柄里面都填了药弹,用蜡封住固定。我一直带着它们防身,那样遇到危险,我还可以自保。喂,你要看看吗?不过小心点别走火了。”
“不用了,你还是把它们收好吧。”
唐青鸾不喜欢看眼前人手中的这两柄武器,它们对她来说感觉太过熟悉,让她联想起一些不太好的记忆,“另外,也别太信任它们。那男的那么厉害,身法搞不好都快得能躲枪弹呢——这从哪弄来的呀?”
“哦,当时在难波,一个和我生意往来的西方商人送给我的,赠品。”
“赠品?”
关键词注意,“买什么赠的?”
“哦,一些火铳,火炮呀,相关的药弹原料……之类的……”王红叶说着说着,语气开始迟疑,开始望向身边的人,“……我手上的武器基本都是从她那买的。”
“……你在难波又买军火了?”
“……对。”
“做什么用?”唐青鸾望着她,目光又低沉下去。唉,高兴吗?现在又不高兴了。有些话不要再说吗?现在又要说了。
“提前预备。”
王红叶叹了口气,抬头看天,今晚的月色确实很美,“好啦,我知道你又要开始对我劝诫了,说吧。我听着,并且也会用心听。可是你知道我的回答,我还是那句话:请再多给我一些时间考虑。”
很像是敷衍的回答。虽然知道并不是敷衍,但感觉就是敷衍。
“……既然你都知道我要说什么了,那我就不说了吧。”唐青鸾走着,望着她,目光意味深长,“这次我倒是想听你说一说。”
“说什么?”
“说一说你的考虑呗。”
“我?”
“你。的确到现在,也一直都是我在说我的想法。现在我想知道,你究竟是如何考虑这件事情的。”
“好吧,我的考虑嘛。首先,你也知道我最初的动机,是不是?我对于我父亲的遭遇,感觉很生气,对明国那种完全违背契约精神的行为很生气,所以就要打击报复。”
“嗯。”
“但,说实话吧,即便愤怒的情绪,也是有一定时效的。时间长了,情绪也会慢慢平淡,思绪也会冷静。当初在意的是对方的行为问题,可如今想来,考虑到父亲他本人确实和海贼倭寇关系密切,和明国为敌,要为一些罪行负责,我也开始怀疑,我的复仇究竟是否符合道义的呢?我的动机是否是正当的呢?”
“你觉得呢?”
“不管答案如何,有这个怀疑就已经足够说明问题。并且,即便动机正当,挑起战争这种手段也不正当吧,我想。一直明令禁止伤害平民,只攻击军队,的确。士兵有义务为国而战,也的确。但士兵不也是无辜的吗?无论怎么说,我都在做杀人的行径,不是吗?”
“是。”
“唉,的确是。认识你之后,我就开始这样想了,对你……我也做过很多坏事。囚禁,殴打,逼供,折磨,威胁……我不该那样对待你的。”
“因为我是俊秀的朋友?”
“实话实说,的确。也因为我知道了你的经历,你的故事,知晓你和我认识的其他人一样都有自己的人生。我曾经视为敌人的那些明国士兵,也同样如此。若我对你有愧疚和罪恶,对你所行不义,给你带来痛苦,对他们也同样如此。”
“嗯。”
“并且,说回我自己吧。就算自私的讲,从我自己的角度考虑,过去的行为,对我自己又能带来什么回报呢?经济上的损失显而易见,我的个人生活,我的未来,也不能一直被过去的无可挽回的事情困扰阻碍吧?你曾经对我说过,复仇毫无意义,我从中什么也得不到,是不是?”
“是的。并且我记得你当时的回答:无意义就无意义,眼下你乐在其中,趁着后悔之前,再多享受几分这虚假的快乐也没什么不好。”
“我现在不这么想了,我现在想有一些真实的快乐,想过我自己的日子。想要活生生的幸福,触手可及的幸福,属于现实和未来的幸福。为了这些幸福,要放弃一段过去的仇恨,也未尝不可,也并没有多难。我总是商人嘛,总是知道该权衡利弊的……我都快结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