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市郊外的公墓中,苍翠柏叶如卷云层叠,遮蔽盛夏如火骄阳。墓园一角有一块有些与众不同的墓碑,上面有一男一女两张照片,郎才女貌,都是风华正茂的年纪。男人照片下的死亡日期是2011年5月10日,女人照片下的死亡日期是2011年7月13日,就是去年今天。
简云把手中的风信子放到墓碑前,退后一步,深深鞠躬。方北也跟着鞠躬,再站起身来时,看到方正身旁的许婉心已经泪流满面。
“简叔叔,苏阿姨,我是小北。我们开学就初三了,简云一直都是年级第一,还当选了学生会会长。”方北出声打破众人的沉默,像是做汇报似的一本正经道来,“不过你们应该都习惯他的优秀了。但是我要偷偷告个状,简云最近经常熬夜学习,让我逮到好几次……我可不是通宵打游戏啊,我是起来上厕所的时候发现的。不过你们放心,我肯定会好好监督他早睡早起多运动的。”
“我哪有经常熬夜。”简云忍不住出声打断。
方北立刻反驳:“你还不承认?每次我出来偷酒……不是,上厕所的时候你的房间都亮着灯,你不是在熬夜学习是在干什么?”
“你偷什么?你再说一遍?”简云耳朵尖,抓住方北的小辫子不放。
“……我说偷偷上厕所,你听错了吧。”
“好了好了,你们两个还是小朋友啊?”许婉心破涕为笑,“唉,千山和阿玉活着的时候要听你们吵,如今在天上也逃不脱你俩的官司,真是命苦。”
方正神情自始至终都很严肃,如今也温和下来,拍了拍简云的肩膀:“小云,你放心。有方伯伯在,不会让你受委屈的。回去我就让这小子罚跪去。”
“为什么受伤的总是我……”方北长叹一声,揽住简云肩膀,“我就说吧,你有俩爸俩妈,而我只是一棵无人知道的小草。”
简云笑了笑,望向照片里微笑的男女,挥了挥手,转身对方正和许婉心说:“伯父,伯母,咱们走吧。”
离开墓园回到家中已是中午,方正和许婉心有饭局,安排好两个孩子的午餐就离开了。偌大的别墅里只有小鬼当家,方北轻车熟路地进了酒窖,挑了两瓶不起眼的白葡萄酒出来,得意地冲简云晃了晃:“今天换换口味。”
“你最近偷酒都没被发现过吗?”简云坐在餐桌旁,面前有两份摊开的暑假作业本,他先在左边一本上写好两页答案,又用不同的笔迹在另一本上誊抄一遍。
方北轻松起开酒瓶,拎出两个高脚杯倒满,往餐桌上一放:“我早就掌握方法了,只要偷藏在后面不起眼的我爸就不会发现。谁会闲的没事去看监控啊?”
简云无奈地放下笔:“你但凡……”
“我但凡把这些心思放在学习上,肯定能考好,是不是?”方北自觉把简云的说教补充完整,“不了谢谢,我对学习没兴趣。”
“那你对什么有兴趣?游戏?”简云问。
“游戏当然算啊。”方北如数家珍,“穿越火线、地下城、英雄联盟、Dota 2……哪个我不是顶尖高手?”
“看来你以后打算专职打游戏?”简云抱臂靠后,挑眉以示质疑。
“为什么不行?我的梦想就是成为Zhou神一样的人!”方北一提到电竞就来劲,翻身坐到餐桌上,“哎,我真觉得IG今年的ti2有望夺冠,我有预感……”
简云抬手打断:“停,咱换个靠谱点的行吗?”
方北思索片刻说:“篮球也可以啊,我这身高打篮球肯定够了,以后进NBA,拿MVP!”
简云沉吟半晌,十分诚恳地说:“我觉得方伯伯哪个都不会同意。”
方北摊手,翻身下桌给张姨腾开地方放菜:“对啊,那他同意的我又不想做,有什么办法。”
“真怕你以后没饭吃。”简云盛了碗汤递给方北,连连摇头。
方北把糖醋里脊挪到简云跟前,拿起筷子吃饭:“没关系啊,我有你就够了。我都想好了,以后你负责管理公司,我负责花天酒地,完美配合。”
简云差点噎到:“……请问配合在哪里?”
“有人赚钱总得有人花钱吧。你放心,我保证把你的生活安排得滋润无比。”方北说得理所当然,“快吃,吃完下午带你去个地方。”
车门打开的时候,水泥路面上积压的热浪瞬间卷裹住二人,阳光炽热,简云眯了眯眼,仰头念出招牌上的字:“Lost Garden。咖啡馆?”
“不重要。”方北拽着简云推门而入,重新回到舒适的冷气中。适逢工作日午后,咖啡馆里冷清无人,阳光从四方的天窗照进中庭,郁郁葱葱的各色绿植簇拥着中央的白漆木台——那似乎是一个舞台,一米见方大小,只有三寸高。
“装修挺不错的。”简云环视一周,忽然被白砖墙上悬挂的一张照片吸引视线。褪色的照片天生有复古味道,他走近想要看看那似曾相识的背景,却在看清人脸时瞬间愣住。
照片的背景有些古旧,和童年最初生长的那座市郊小院重叠。一个年轻貌美的女人身穿红黄千鸟格纹的套裙,怀里抱着一个刚刚出生不久的婴儿。
“这是……”简云伸手却不敢触碰,生怕惊醒照片中女人的美梦。
“这是苏阿姨和你。”方北轻声说着,顺着悬挂照片的绳子看去,“还有很多,慢慢看。”
简云抬头望去——他进来的时候都没注意到,咖啡馆的白墙上挂了一圈照片,高低错落,仿佛路标。他慢慢走过,一一看去,看照片里的男孩在时光中成长,看照片里的女人被岁月刻上痕迹。
吉他声响起的时候,简云看到了第一天上小学时的照片。那时简家和方家刚搬到一起不久,他因为妈妈帮他包错了书皮而嚎啕大哭,被爸爸训了一顿,抄了一下午的《三字经》。
“Would you know my name
If I saw you in heaven
(如果我在天堂遇见你你还记得我的名字吗)
Would it be the same
If I saw you in heaven
(如果我在天堂遇见你你我还能像从前一样吗)”
简云循声望去,看到方北站在绿植之中,握着麦克风低声歌唱。似乎感应到简云的目光,方北下意识双手握住麦克风,喉结滚动了两下。
方北紧张了,他紧张的时候总会咽口水。简云轻轻一笑,然后泪水模糊了视线。
坐在一旁的林耀默契地插入一段间奏。干净的吉他声中,简云和方北安静对望。
方北轻轻吸一口气稳住气息,继续唱:
“You must be strong
And carry on
(你必须坚强坚持下去)
‘Cause I know you don’t belong
Here in heaven
(因为我知道你并不属于天堂)”
简云擦干净眼泪,继续往下看照片,视线却很快又模糊。他走一步,擦一下眼泪,再看,再模糊。朦胧中,他看到苏玉躺在病床上沉睡的脸,脸庞白得近乎透明。
“Beyond the door
There’s peace I’m sure
(在那道门后必定是一片祥和)
And I know there’ll be no more
tears in heaven
(而我知道将不再有人泪洒天堂)”
吉他渐弱,简云已绕过一圈,走回最初的起点。他站在门边,望向最后的黑白照片——照片里的苏玉依旧笑颜如花。时光没有舍得让她在自己眼前老去,她以最美的样子停在了自己身边。
简云仰头望着照片,抬手捂住了脸。他低闷的哽咽在安静的咖啡馆里回荡着,然后变成痛哭。他蹲下身,哭得声嘶力竭,肝肠寸断。
方北从未见过简云这样哭,即使是简千山离世的时候他也没有哭成这样过。苏玉在医院去世的那天,简云也只是在收拾遗物时掉了几滴眼泪。
方北走到简云身后,单膝跪在他身边,将他揽进怀里抱紧。他像哄孩子似的,笨拙地拍着简云的后背。
简云压抑太久了。
这一年平常日子如流水而过,简云依旧和他一同上学放学,同学朋友面前仍旧一副温和平静的样子,只是夜熬得更狠了,学习更刻苦了。这样的发奋图强在师长眼里是一种宽慰,可在他方北眼中却只有心疼担忧。
睡不着,起来学会儿。这是方北抓到简云后最常听到的一句解释。
睡不着。在睡眠已成为奢侈的中学生活里,简云却睡不着。于是简云心事重重,也就变成了方北的心事重重。
所以今天他请樊策托他打工的咖啡馆老板借用场地一天,请林耀帮他选歌练歌伴奏,昨晚偷偷摸摸来店里装饰照片,就是为了帮简云了结一些心事。
不会全部了结,永远不会。方北很清楚。
但是,了结一点,是一点。
“没关系的,我一直在。”方北轻声在简云耳边说着,收紧了手臂。
“疼……”简云的声音里哽咽浓重。
方北连忙安慰:“我知道,我知道你心里疼,会好的,都会好的。”
“我是说……你勒得我疼。”简云抬起头,眼睛红肿,望着方北。
“啊?哦……不好意思。”方北连忙松开手,起身伸出手掌。“起来吧,坐会儿缓缓。”
“……等一下。”简云蹲在原地没动。
“还要哭会儿吗?哭吧我陪你。”方北立刻重新跪下。
“不是,脚麻了。扶我一把。”简云握住方北手掌,一瞬间的温热让他有些恍惚。
方北哭笑不得,连搀带拽把简云拉起来扶到座位上,樊策端着两杯咖啡从后厨出来放到桌上,看向简云,“好点了吗?”
“好多了,谢谢你们。”简云点头,忽然觉得压在心上一年之久的积云轻了许多。
“没什么好谢的,方少出钱我们出力呗。”樊策压根儿没管方北拼命使眼色,撂下一句话扬长而去。
“……多少钱?”简云盯住方北质问。
“咳,你听樊哥瞎说,我哪儿出什么钱了。也没多少……哎你别管了,我有的是钱!”
林耀收起吉他来到吧台后,抱臂看着樊策擦桌子,看到简云和方北一个审讯一个迂回,忍不住摇头:“年轻人啊。”
“你是上高中了,不是上老年大学了。怎么暮气沉沉的。”樊策收起抹布,抬眼看到方北笑得没心没肺,笑着长叹一声:“如果这都不算爱。”
林耀瞥他一眼:“撮合了这么久也没撮合成功,给方北介绍小男朋友倒是一个接一个。樊策同志,当心走得太远,忘记初心。”
樊策立正敬礼:“组织放心,我一颗红心向着你,保证完成任务!”
林耀抬手揉了揉樊策脑袋:“乖。”
樊策眉开眼笑,扯过林耀手来狠狠亲了一口,又听林耀说:“他们两个到底能成吗?”
“难说。”樊策抬眼望去,压低了声音,“一个情根深种,一个知作不知,说是只隔着一层窗户纸,但要捅破也难得很。”
“这么文艺?”林耀笑了,“以后帮我写歌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