蛮疆风雨欲来按下不表,回头说说绣景城的销金窟。
假胖子临走前兑出了欠条上的银子,这大笔损失照理要从看台官账面上扣,这大窟窿其他人捅的篓子有限,一千两银不到,自己掏不出,借总能借到,大头可都是从大管事这里出的,五万八千,就是把五十个大管事卖了也补不上这数,这个大管事那细瘦的身量论斤卖,按绣景城肉价,最多能卖个十两银,五万八千,得拿出五千八百个大管事来。
这笔账打在欠条上给假胖子,这事还能瞒一阵,欠条若毁了,那就不了了之,但若银子兑出去了,这账就没法瞒了,要不赶紧想办法填上,要不早早自动报上去求个宽限,要是等查账查出来,那就是死都不能好好死了。
假胖子撒银子的那三日,大管事一直在团团转,求着大救星宋元能早早赶来,至少比箫锦瑜早来一步。
宋元却没出现。
宋元原本就是这样,来销金窟总是有一搭没一搭,很久都不出现,但这一次大管事等得特别心焦,恨不得找上门去把人挖出来。
但他不能,除非是讨债,销金窟的人是不能上门访客的。
这是规矩。
宋元家底丰厚,又爱施舍,在绣景城有大善人的称号,多年来一直花银子罩着大管事,就算不能拿出五万八千两银来给他填窟窿,起码可以在箫锦瑜那里求个情,宽限多些时日让大管事慢慢还。销金窟的大管事拿的是分成,虽然比例少得可怜,但日常开销足够支付,精打细算的话还有不错的盈余,不出差错的话,老了靠这些积蓄安享晚年是完全没有问题的。如今盈余是不可能了,若箫锦瑜不把他往死里逼,认认真真干上一辈子,总能把这个窟窿填上。再说了,若他能设法让盈利增长,说不准临死前还能有盈余享受几个年头。
他这样安慰着自己,转眼假胖子就从绣景城消失了,再转眼谛观登基要封青刀做蛮疆帝后的消息都传到了销金窟。
宋元还是没露脸。
大管事却不能再等了,这么大件事,他早就该上报了,再拖下去,就肯定是故意隐瞒了,两罪并罚,小命不保。
上报当天箫锦瑜就收到了消息。
五万九千两的亏空,才补上了一千两,连个零头都不满。
这数目是大,但也不是亏不起。
他窝火的主要有两个原因,一是这消息大管事瞒得极好,都半拉月了竟然一点风声没漏,这时候来报不能是没当回事所以疏忽了,而是觉着实在瞒不住了,才不得不报,这要是还能瞒,那不是还得拖下去?二是这事要是传开了,难说不会形成风气,以后从上到下每个人都不守规矩,遇事不报,能瞒则瞒,那这么多销金窟还怎么管?总不能让他每天都赶着去查账。
这事一定得处理得当。
箫锦瑜火头一上来就被自己压下去了。
这管事这么大胆,三令五申的规矩都敢违抗,这不该是不怕死,而是有人撑腰吧?听说这人有个奇怪的恩客,就来花银子住一晚,也不赌也不嫖,搭床睡觉不该在家里,或者去客栈吗?不赌不嫖的来销金窟干嘛?
这次的拖延不报会不会是这个恩客指使来试水的?
箫锦瑜越想越觉得有可能。
不行,这恩客得先查个水落石出,惩罚这个管事反正已经晚了,再晚个几天也不会改变什么。
箫锦瑜打定主意,让萧一给大管事带话,一天内补上缺银,否则洗干净了准备卖肉。
箫锦瑜没交代这个肉怎么卖。
萧一也没敢解释。
这可以是字面意思,割下来,论斤论两卖。
也可以是整个卖。
可以一次卖完,也可以一天一块慢慢卖。
可以生卖,也可以煮熟了卖。
又或者,
可能性太多。
大管事越想越害怕,再也坐不住,管不了规矩,直接跑宋元的宅门前求见。
还算他命不该绝,宋元这天在家,听说事情十万火急,就放他进门了。
宋元在自己宅院听戏。
宋元家宅的院子里有个百米宽的湖,戏台搭在的湖中心的亭台上,宗元则坐在岸边晒着太阳,喝茶,吃点心,点戏听。
他看不清,听还行,戏文远远飘来,他一边听,一边还跟着哼几句,悠闲得很。
这还是大管事头一次上宋元家的门,要是平日里,见到这样波光粼粼的湖,大管事肯定得感慨一番这宅院的奢华,今日他的心思都在卖肉上,什么都看不入眼,打远看到宋元,就像见到了救命菩萨,一抹眼泪,跑到宋元跟前,也不管宋元看不看得见,扑通一声就跪下了,“恩人救我!”
宋元听戏听得正带劲,被大管事这一嗓子喊魂叫得有些晕,还以为是戏文,跟着唱了一句,“恩人,救我!“唱完了才觉着不对劲,这句平铺直叙的,完全没个腔调啊。再一细品,这不是销金窟那没名没姓的小子的声音吗?这是出啥事了,居然找上门来求救。
大管事一五一十把事情一说,跟着抹眼泪,“你不救我,我就要被千刀万剐活煮了。”
宋元心想这销金窟掌事的都不是善茬,但也不能这么狠吧?八成是故意吓人的,但这事不管,这利滚利的,靠大管事那些微薄收入一辈子都还不清,这销金窟也不会让这小子有好日子过。
但叫他拿五万八千来给销金窟,那也不成。
救这小子是一回事,给那穷得光剩银子的销金窟送那么多银子是另一回事。
宋元哼着戏文想了一阵,对大管事说,“你敢去蛮疆找当皇帝的要钱吗?”
大管事有些摸不着头脑,“大官人你说。”
“你就找那人说,您帮我填这个窟窿,我帮您办件事。”宋元就解释。
大管事就更听不懂了,“我能给他办啥事啊?”
“你就跟他说,你背后有人,只要不是杀人放火损阴德的,你能力范围之内的,都行。”宋元接着说。
大管事心想,我能力范围内能有啥事值那么多银子,“他,他能听我吗?”
“这就得看你怎么说了。”宋元摸了摸胡须,睁开瞎眼笑得意味深长。
大管事离开宋元府,这心里是比来的时候更忐忑,他和那个谛观既非故交又非新知,跑过去开口就要那么多银,这怕是要给当成疯子打出来。眼见销金窟就在眼前了,把心一横,去了蛮疆最多也是给那新帝活煮了,万一他和宋元有交情,肯帮自己一把,即便不肯给足数,那二楼主可能也会给个面子,剩多少慢慢还。反正也不会比当下更糟了。
打定主意就回楼里收拾行装,告假说宋元作保,让他去蛮疆取银子。
这消息传到箫锦瑜耳朵里,把这见多识广的二楼主也给唬愣了,这宋元通天啊,居然和蛮疆帝祖有关系,这事是缓兵之计啊,还是真有其事,慢慢看吧,反正有作保文书在手,那大管事要是敢逃,至少这银子能问宋元去要。
箫锦瑜也没细想万一宋元也跑了该怎么办,反正人能跑,宅子不能跑,那么大一座抵个债差不到哪去。
大管事当天就收拾行囊出发去蛮疆了。
他这拖拖拉拉地赶路,等到了佭俍,天都变了,台上称帝的那位又死了换人了。他一路消息听下来,心稍稍宽了些,谛观没打过照面,这青刀至少听说过,在绣景城名头响亮,和宋元有旧交也有可能。
他这时还不知道,诈了他那么多银子害他如今寝食不安的那个假胖子就是谛观。
到了佭俍,他也没进宫的门路,毕竟这宫门不是随便来个人说跟帝祖有交情就能进的。
谛观在那阵能行,宫门对谁都开,进门东西随便拿,这五万八千两银大管事开到口,没准真能要到。
可眼下不是谛观当政,换了新帝,新帝可不是绣景城那个青刀了,排场大得很,根本见不到。
大管事在都城大道上徘徊了两日,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佭俍独有的新鲜现象,让他匪夷所思,又可借来一用。
这新帝排场虽大,却没什么威势,只要能抵达佭俍的,都可以提出挑战,谁能打赢,谁就可以登帝。
当然,话是这么说,人都见不到,打赢什么的就是句空话,本事再大也没用。
虽然见不到新帝,但总有人出来应战,大管事就琢磨着也许能让人带句话。
他就排队报名挑战新帝。
队伍很长,这要是排队抢购紧俏货品,能排到明年去,但排这个队的人死得很快,不是一个一个死,而是一片一片死,所以也不用等太长。
帝宫每天就处理一次当天报名的挑战者,没赶上的等明日。
处理方式简单粗暴,就在佭俍城外找片足够大的空地,让来人都站好了,然后就有白衣飘飘的清风堂弟子们跨着各种奇珍异兽站好阵型,开始御剑,等所有人倒下了就处理结束。
大管事报名之前在圈外站着看了两次热闹,大概看出些门道。
这清风堂的弟子不杀人,只要是倒地不起的,就没人动,死的伤的属于自己倒霉,中了剑还要站起来,站起来一次砍一次,直到再也站不起来为止,这不是自己找死哪个还算?
大管事琢磨着这些弟子都是从宫里出来的,完事之后还得回宫复命,只要任何一个能给他带句话,这见新帝就成功了一半。
大管事把自己的这个计划从头到尾演练了七八次,觉得没问题了,这才去报名,然后随众人去城外站队,排最边上等着,见到清风堂的弟子,还没等人站稳兽脚,就往地上一倒,四肢并用,匍匐向其靠拢,一路高喊,“我不是来挑战的,我受绣景城宋元宋大官人所托,来给帝祖办件事,请禀报帝祖大人。”
埋着头反反复复地喊。
他这一聒噪差点打乱了清风堂众弟子的兽脚。
见过给人办事的,但没见过这样给人办事的。
这人四脚并用匍匐爬行的速度特别快,看着象一只无尾的蜥蜴在欢快地爬跃,这一日打头阵的弟子仰月乍眼看到这奇景,顿觉头皮发麻,差点从搁脚兽上跳起来,顾不上旁人,催动飞剑单盯着大管事劈,就想着赶紧把这恶心家伙钉在原地,别让他靠近。谁想这人还特灵活,左窜右跳的,眨眼功夫就到了跟前,不由分说一把抱住幼狮的脖子,仰头望上来,嘴里喊着,“别砍别砍,我这不是已经趴下了吗?”
仰月低头一看幼狮的大毛脑袋上突兀地长出一张眉清目秀的娃娃脸,原本白皙的肌肤上蹭了好几点泥巴,狼狈不堪地看着自己,这才想起凤清雅的嘱咐,收起正扎向大管事的飞剑,喝道,“快放手,服输就滚一边去。”
大管事正事还没办妥,横竖都是命一条,哪肯放手,“我是来给帝祖传话的,麻烦这位小哥通禀一下,我要面见帝祖。”
“呔,帝祖岂是说见就见,你快闪开。”仰月既要应付一堆讨公道的癫公,又要甩开扒兽头的痴汉,好一顿忙。见他不肯放手,驱了一把剑柄敲他的头,“放手。”
大管事空出一只手挥赶象苍蝇一般围着头转的剑柄,“你不带话,我就不放。”
仰月一看这招好使,又催了一把剑柄来敲他屁股,心想,这下你该把两只手都松开了吧?
大管事一翻身,换上双腿勾住兽颈,腾出手来拍飞剑,手势快又准,两把飞剑每次都被拍飞。
仰月好胜心起,增大功力催剑,两把不够,又招了两把回来,剑柄换成剑头,对准人就戳。
大管事一窜身,勾着幼狮的身子腾挪翻滚。
他这一避,仰月的飞剑就对着仰月的踩脚兽身上扎过去了。
仰月心头一凛,这人看着窝囊,其实底子深厚,就幼狮腿长这么窄的距离腾挪跳跃一点都不含糊,身子就像水流一般,贴着幼狮的身子而过,流畅且伸缩自如,从没见过这样的功夫,也不知是什么来头。他口口声声要见宫里那人,不知是何居心,这事也许该报给师祖定夺。
他打定主意,喝了一声,“定!”弯腰伸手照着大管事身上一指,大管事顿时僵直,动弹不得,仰月胡乱一把攥着他的衣服,驱动脚下幼狮回身往帝宫而去。
大管事内气流转正爽到飞起,忽然就气脉凝滞连带身子都动不了了,还以为中了什么仙法,心头一阵感概,这白衣飘飘果然不只是为了好看,而是有法术加持的,只要叫声定就真定住了。
也怪宋元瞎了眼嫌麻烦,没教他武道至尊法宝-点穴。
仰月回宫,直奔太上圣殿,见过凤清雅,把事情从头说了一遍,凤清雅捏着袖里乾坤掐指一算,竟然摸不到宋元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