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了4D影片，大家鱼贯出场时已经是午餐时分，然而这座庞大的天文馆里没有任何餐厅，只有平淡无奇过于接地气的小卖部——非常有经验的天文协会提前就告知过了。是的，天文馆在繁华闹市区，只不过以帝都的尺寸……出去到附近商务区吃一趟的午饭往返步行起码二十五分钟，不算可能的等候和用餐时间。
三三两两坐一起的学生们捧着各自买到或带来的快餐坐在用餐区。长方桌长条凳，四人连桌带椅的标准食堂配置，有效保证只要吃完了谁都不会乐意久坐不走。缇摩没忍住还是指了指不远处小卖部里波江座造型的布丁模具："西蒙，你觉得……为什么中文把Eridanus翻译成波江？明明更像河流。"
西蒙笑了笑，“或许是因为……听起来意境更好？”
“没错，说不定是因为屈原的《天问》？”坐在两人对面的朱武突然用中文接话，“……楚辞里的天河与鄂毕河，或许共享着同种星光折射率。”
伏婴有点无语，“？为什么不是长江与鄂毕河？楚辞的天河……指的应该是银河Milky Way吧？等一下，我不记得楚辞里有提到过天河，朱武你记错了吧？”
“我想想……‘河汉清且浅’，这句是……汉代的诗？我只记得后几句了。”
西蒙轻咳，“这首确实是汉代的。古诗十九首之一。”
缇摩面上的惊讶显而易见，“所以……你们都对这里的古典诗歌这样熟悉吗？”
他们的对话被不远处扎堆的国关学生听见。有人淡然侧目，有人若无其事地转头：“……今年来的国际学生，中文都这么好吗？”
在另一个方向的不远处，苍握紧了手中的咖啡，微酸带苦的风味在鼻尖萦绕不去。
他记得父亲书房那本《星槎胜览》扉页上有句相似的批注：『北海冰棱与湘江竹泪，等速流向银河暗物质晕……宇宙的无数浪漫之一。』
《水之世界》散场时的人潮里，苍注意到朱武颈后有道很浅的淡色疤痕——他不确定是不是如他所想的……他听说过，在极寒之地长大的孩童很多有这样的印记，那是度过无数个严寒漫漫长夜时某次在结冰的窗棂上磕碰所获得的勋章。
他不熟悉极地，所以他首先想到的是，那颗近乎永恒的北海明珠……
五六年前某个寂静的雪夜，穿着厚厚羽绒服的父亲带着他和母亲走在松江厚实的冰面上，地上的万家灯火比天空中的星辰更璀璨。走着走着，父亲突然停下来遥遥指着天空中的某处，那颗孤独的北极星并不显得如何明亮醒目：“我一直没有机会去过……但那里有座城，零下十多度的海面不会结冰，而午夜的太阳会被核动力破冰船切开。儿子，你该知道它的名字？”
Мурманск（摩尔曼斯克)……苍当然知道。极地的温柔低语，北大西洋暖流所造就的地理奇迹。
美而孤独的北境明珠高悬在极圈之上，绽放于严酷的冰雪之地，几乎在所有的末世故事里，她都顽强地保留着文明的火种，人类最后的希望。永恒沉默的……北境守望者。将来有机会的话，他是很希望能亲自去看看的……
4D影片结束时，灯光大亮的那一刻，背后那种咄咄逼人的目光就消失了……冰消雪融，仿佛从未存在。仿佛刚才黑暗中的那漫长的60分钟，只是种错觉。
……真有趣，苍想。这算是直接，还是隐晦呢？或许，当事人本人也未必能分析清楚自己的心态。
出场时走在他身边的善法默默看了他一眼，他安抚地笑了笑。本来，什么也没发生。只不过，灯光之下的朱武会刻意错开目光而已。
走动时朱武软绒绒的羊毛围巾翻起来一角，露出了内衬绣着的半个圆体汉字“武”——质地不错的围巾看得出有点旧了，但主人显然很爱惜。
此时赭杉和墨尘音坐在他对面，他身边坐着善法。他们都带了简餐，只在这边买了热饮。哦，蔺无双还在排队买太空奶油冰激凌，那个队伍都绕着小卖部转了一圈半了……感觉起码还得等上十分钟。
“苍，上午的4D看完有何感想？”
“不错的科教片……虽然有部分是特效，不过和实景结合得很好，电影效果不错。比如液态行星的潮汐锁定这种场面，比文字介绍壮观多了。”
墨尘音的视线有点微妙的变化，冰海那里有一处明显的氢键结构错误……苍竟然没看出来？是正好分神了吗……
赭杉沉思几秒，“嗯，总体是不错，有点小错误但影响不大。不过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巨型水母状外星生物游过时，座椅下方喷出的冰凉水雾。”以及，全场背后如影随形如芒刺在背的某人视线！
墨尘音打开方形玻璃饭盒，下一秒就有点皱眉，“……今早买的饭团感觉有点硬？”
“这外面没有微波炉……你要不要去问问小卖部能不能加热？”赭杉起身，“算了，一起去吧。我再买个黑豆豆浆。苍，善法，你们还要带什么吗？”
正在看手机的善法抬头，“不用。谢谢。我一般不吃午餐。红茶就够了。”
苍摇摇头，“我也不用，早饭吃得足够。带了两块90压缩饼干，现在喝点热的就好。”
他望着窗外，中午时分，日光之下这座都市天际线异常清晰。环顾四周，人群似近实远，足够熟悉……又十分陌生。
他的父亲母亲……在二十年前也曾来过这里，更早之前，他的祖父和外祖父大概也曾来过……这大概是游览地标式建筑必然会遇到的情境——无数人曾在这里来来去去，有些人与他的生命密不可分，而有些人或许永不相遇——这座1957年落成的混凝土穹顶，仿佛是……一个镶嵌在时空褶皱里的克莱因瓶。
拓扑等价吗……他无意识地在桌面随手画着线条。或许他也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平静。
善法还在看手机，并无人察觉他此时的沉默——他在外向来不爱多说话，尤其在吃东西的时候。
哦，或许……有人。
黑色长发的男生走了过来，他穿了一件很有异国风情翠绿闪金的长外套，未语先笑，“介意我在这里坐一会吗？嗯……早就想认识一下了。两位好，我是高棉来的国际学生，称我九章伏藏或者九章就好。这周刚刚从师大转过来，昨天搬进了国际学生的那栋男生楼。很高兴认识你们！”
九章……就是他吗……新搬来的邻居……
朱武自然而然地收回了投向自动售货机的视线，低头摸出自己手机，反扣在桌面上。
国际学生那边，蝴蝶君和公孙月从一进场两人就不见踪影。希恩和绯羽对吃不吃饭毫不在意，现在也不知去哪了……
他们四人的午餐是一整盒糕点——素还真同学推荐的本地有名的糕饼点心店——净重超过1kg的点心盒子，打开有超过二十种的不同口味……
缇摩满意地吃掉了第二块枣花酥，“Bon...很好，这次的品种比上次买的京八件好吃多了。”
伏婴先拿的是鲜花饼，看来同样很满意，“我同意。下次见到这种玫瑰鲜花饼我要多买点。”
西蒙吃的是红心白瓣的梅花酥——其实他和朱武都看中了紫色的香芋酥——不过朱武下手比他更快，“口感是很好……甜度也合适。”除了有点喜欢掉渣之外。
已经三两口完全吃干抹净的朱武，“……咦，这一盒里香芋酥竟然只有一个吗？好吃。伏婴你下次买鲜花饼的时候记得叫上我。嗯，牛舌饼是什么？我试一下。”
“大概是因为形状长得像，牛的舌头？”伏婴也拿起一条，他浅浅咬了一口，“哦，是甜咸口味。有点奇特。”
大家旁若无人的吃吃喝喝，仿佛……一切都很正常。
刚才的手机聊天页面里——
天地元婴: ……你什么时候认识的那个物理系男生？
不闻岁月: ……你说谁？
天地元婴: 60分钟的科教片……你在剧场里盯着人家脖子看了起码30分钟吧。你觉得我在说谁？
不闻岁月: ……没有，我一直在看屏幕，只是偶尔看了看……他脖子看起来好白……
天地元婴: …………说点人话，算我求你，行吗？你想干嘛？提示: 校园内杀人犯法！！
不闻岁月: 不是。你误会了。我……算了不说这个。你知道什么是90压缩饼干吗？
天地元婴: ……不知道。你没上网搜一下？压缩饼干就是压缩饼干吧。现在谁吃这个？
不闻岁月: 就好奇随便问问。我在这一开网就卡到掉线……聊天软件倒是没问题。
天地元婴: 哦，谁让你拿的是水果手机。在这里开定位小心迷路。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不闻岁月: 真的不认识。之前碰巧见过一二次。
天地元婴: …………（沉思表情包）
朱武伸手又去拿了一块不知是什么品种的圆形点心，一口一口地咬着，他今天……有点过于沉默了。
西蒙同样在安静地吃点心，他又尝过了山楂饼和龙须酥。这里简陋的小卖部号称现磨的咖啡居然还真是现磨，他有点意外，更意外的是……
他以为散场时他们会和前面几位认识一下，毕竟，朱武显然很想认识一下那位物理学生。他和缇摩之前正好和数学系的善法在课堂上见过一次，彼此引荐一下身边的同学朋友不是很自然吗？现在开学也没几周，何况各种学校组织的活动本来就是不同院系互相认识的最好机会。
打破沉默的还是缇摩，大概是他因为把咖啡都喝得差不多了，“对了，开始4D剧场里坐我们前面的四个男生，数学系的善法我见过，其他三人都是物理系的吗？你们有谁认识？这里理科生和文科生的气质差别……确实很明显。”
“……我见过左边的两人，坐我前面头发长一点的是墨尘音……是真名还是论坛ID不确定。个子更高一点穿红色上衣的那个是赭杉，他的本名是郝军。”伏婴想想又补了一句，“他们去过化学系。这一届物理系大一新生有两人转到了外系，转到化学系的这位叫尹紫。和墨尘音关系似乎不错。”
“好……？”朱武很诧异，“有这个姓吗？”
伏婴在桌面写了几笔，“郝，单人旁的那个字。这姓氏是挺少见的。”
西蒙叹了口气，“……我中途隐约听到善法叫他左边那位……Cang？不知道是沧海的沧，苍山的苍……或者，是昌盛的昌？”
朱武，“哦，应该是苍茫的苍，嗯，就是苍山的苍……”
专注看桌面的伏婴，“……”
西蒙眼角一跳，“朱武，你认识？”
“……呃，不认识。我只是猜测。”朱武顿了顿，“上周……不，上上周我去通宵自习室，正好遇到他和其他人一起来上自习。”
缇摩，“所以，他名字是单字吗？这倒是不多见。”
伏婴，“不是……这边单名挺常见的，就是大家一般不会直接这样称呼。”
朱武，“噢，听到他同学有时会直接叫他班长。这边物理系是不是人特别少？”
西蒙按了按额头，“……应该是。听说这边数学系每届新生都是个位数，物理系多一点，没超过二十吧？”
伏婴幽幽地说，“他们这边招生分大班小班。这一届物理系是小班……大一入学就十个人，上学期期末还转走两个，所以现在也就八个人。”
“是不是有点太少？本校最有名的不就是航空航天专业吗？对应的本科就是物理专业吧。”缇摩表示不解。
“……那是因为本校从一开始就是定点培养，走的是直博路线。”冷不防旁边走过一个穿黑夹克的男生，脖子上带着蓝白格子的羊毛围巾，手里拿着一瓶刚买的矿泉水，另一只手插在口袋里，神情冷淡，声音清朗，“午安。西蒙你好。缇摩你好。虽然不知道你们为什么这么关心我们的物理系……但这种教学培养模式是我校几十年来的传统，也算不得什么秘密。”
西蒙礼貌颔首，“你好，谈无欲。谢谢你的解答。我们刚刚在4D剧场里碰到了几个物理系的同学，有点好奇所以多说了几句。并无他意。”他起身，轻轻抬手，“这边两位是我的朋友，朱武。伏婴师。我们都在B国念本科。这次都是交换生，现在住同一栋宿舍。”
容貌清隽的男生突然笑了笑，他放下矿泉水，手从口袋里抽出来，“……幸会。朱武。闻名不如见面。”
朱武站起来，很标准的社交笑容，“你好。谈无欲。”两人彼此对望，然而并没有握手。
谈无欲眼神一凝，笑容反而扩大了，他微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