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时空隧道”的路并不长。

很快他和西蒙又站在了A馆的穹顶之下。穿过连接走廊时，墙线上的感应灯光陆续亮起。之前的人造星空全景投影大概是刚刚结束，许多人还站在原地仰望穹顶或轻声交谈，似乎还沉浸在刚才的奇观中。

朱武停下脚步，他也仰起头，拇指忍不住轻轻摩挲着胸口口袋里钢笔笔夹，头顶穹顶模拟北半球春季星图正以缓慢到难以察觉的速度旋转着。赛璐珞笔杆在幽蓝光晕里泛着冷光，不锈钢笔帽上的徽记忽隐忽现——那是另一座尘封已久的天文馆的庞大圆顶——他甚至从未有机会去过。

他闭了一下眼睛: 他之前没明白为什么今天会把这支作为遗物的钢笔带出来。但这一刻他突然懂了: 那些他不曾了解的历史，并非毫无重量。

“朱武……？”

“你看……这像不像夜空里的星星？”朱武抽出钢笔，他转动粗大浑圆的笔身，细点的悬浮金箔在灯光与星光之下熠熠生辉。他突然想起去年看过的Wonders of the Universe（《宇宙的奇迹》）中的一段台词，scarcity of the gold（黄金的稀缺性)，大意是黄金其形成通常与恒星内部的过程有关，如超新星爆炸和中子星碰撞等稀有宇宙事件，这使得黄金在整个宇宙中都有很高的价值，因而人类常以黄金代表不朽。

Вечная...

然而，物是而人非。

西蒙顺着他的眼光注意到了那种难以描述的奇妙光泽，“……非常漂亮的古董钢笔。材质和式样都很罕见。是纪念品吧？”

之前如果不是拍照时希恩的提示，他几乎都漏看了笔帽顶端的镰刀锤子徽记而只是被笔身这种难得一见的材质所吸引。有金箔悬浮的深绿赛璐珞材质，在暗处闪动着一种近乎深海的幽蓝色泽，非常罕见。而这种钢笔的样式……90年代后很少有厂家再生产了。

朱武低声回答了一句，“是的……这是我祖父在80年代末在天文馆买的。”更有可能这不是买的，而是赠送的或者是订制的。祖母给他这支笔是作为他十二岁的生日礼物。那时天真的他还以为这笔夹是镀金的，后来发现不是……就是18k纯金。和笔尖一样。

他看了欲言又止的西蒙一眼，“哦，他不是天文学家。我祖父……是个物理学家，但在我出生的前几年他就去世了。我对他了解甚少。”而他父亲甚至从不提及。

西蒙轻轻叹了口气，或许此刻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叹息，“……我听说，白城的天文馆去年已经重新开放了。”

“是啊，或许有一天……有机会再去参观。”只是已经有太多人与事不可挽回。在他从未意识到的时候。

朱武静静听着耳边那些毫无意义的空调嗡鸣，他忽然间闻到了北地松脂的那种特殊气味。清晰得如同错觉。他从来都不是露西亚人，因为他的父亲……从九一年到如今，一直都是无国籍人士。他父亲极少对他提起任何过去的事，仿佛一切都无关紧要。

真的吗……

真的无关紧要，真的不值一提吗？

这是朱武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他对自己的父辈和祖辈都了解得太少了……别说祖母，他甚至都不知道祖父的全名！他和祖母……一位物理学家，一位医生，那时是如何在这里相识又相爱的呢？而抚育他长大的祖母……不得不随祖父在60年的那个夏天离开故土之前，是否也曾来过这座天文馆？

从小祖母带着他读的那些古诗中的某一句就如此突兀地浮现出来……

——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

此时他在想……当千万粒灰尘在光束中悬浮，是不是也宛如被时间冻结的银河？

千秋万载，星光依旧。

一代过去，一代又来。

西蒙默默看着朱武。某些时候，他的这位性情开朗的朋友身上突然会闪过一些特别的东西。一些他觉得最好不要去碰触，也不要去询问的东西。

朱武的父亲……白手起家在那个国家最混乱无序的几年里建起了异度集团，在他们整个上层的圈子里都是一位令众人忌讳莫深的传奇人物……甚至连他一贯冷淡的祖父，对他与朱武的交好也是乐见其成的。

他漂浮的视线突然落到了某处: 咦，那位不就是他们之前遇到过的物理系学生吗？

“朱武——看——”

“啊？怎么了？”被突然打断了种种感伤的朱武有点意外，“看什么……哦，那边是天象剧场的入口。”时间太短了，他只来得及看到，那个令他印象深刻的背影与其他人一起消失在黑暗的通道里，像是落入黑洞里的光。心底一瞬间滑过细密的疼痛感。毫无理由。

“……很快要开始的是二点半的《穿越寒武纪》，Time Travel to Age Cambrian，应该是挺有趣的。”西蒙看了他一眼，有点不确定地问，“你想去看吗？”

朱武摇摇头，“当然不……我们三点就要坐车回去了。对了，逛完时空走廊还得去取我寄存的三脚架和相机包。”这次希恩带的是经典款胶片相机，而他带的是在这边新买的全幅数码相机。虽然已经是这类型里最轻便的一款了，依然是相当有分量。中午吃饭前他就寄存了，不然带着去玩VR模拟实在有点没困难创造困难的意思……

西蒙微笑，“也是。都是同学。总有机会认识的。”只不过，无论他还是朱武，都没想到这个“机会”来得比他们预期中更迅速，更意外。

朱武哦了一声，他有点尴尬地错开视线，“……真的那么明显？”

西蒙点头，“至少我觉得挺明显的。想认识就认识一下吧。来做交换生，本来也有接触拓宽人际网络的用意。”他对前面几位物理系的第一印象都还不错。

朱武，“……你说得对。我可能对数学系有些阴影，连带波及到了物理系，一见到就会有点紧张……”

这对话走向就有点微妙了……

西蒙最终叹了口气，“时空隧道在这边……我们走吧。”

朱武点点头，他最后抬头又看了一眼星光闪烁的穹顶。那支钢笔早被他插回了口袋。物是人非的感喟与星空永恒的沉默在这里达成了微妙的平衡: 历史从未真正远去，而记忆即使支离破碎如亿万光年之外的黯淡星云，也无法被后人忽略。

在离开之前，朱武做了一件自己没想到的事: 他在天文馆的访客留言簿上一笔一划地写下了今天的日期[2012.03.03]，以及一句简短祝福，真的很短——Вперёд, кзвёздам!（前进，向星辰！）

他并没有选择另一句更熟悉的——Дорогакзвёздам открыта!”（通往星辰的道路已开启！*)——这句镌刻在笔帽底圈上，无数次被他有意无意地抚摸过。

曾经在这座城市里短暂工作生活过的祖父……

应该也是抱有期待吧……

隔着五十多年的岁月，18k金尖下的墨水流淌得十分顺畅——仿佛那些沉寂多年的星光终于找到了倾泻的出口——朱武从未想过，他会以这种方式来纪念从未见面的祖父……

或许，这才是迟来的告别。

虽然他不确定，在这片土地上，现在还有多少人还会记得当年的那些事……但至少，他会记得，而购物区的那些书也提醒了他，记得的人一定比他想象中更多……只是，这里的人，向来更含蓄，也更沉默。因此，真相他或许永远都无从得知了。

……那又如何？

朱武低下头，稍作犹豫又加上了几行中文: /我很荣幸今天有这个机会来参观这座天文馆。谢谢，谢谢你们让我有机会重拾珍贵的回忆。我想……我的祖父和祖母……一定也会觉得欣慰的。/

西蒙安静地站在一旁，他伸开手掌，任由点点微细星光洒落在自己的掌心。他当然知道这都是人造星空，都是假的，然而依然深深被这样的美所打动。

Brian Cox在他的纪录片里说……一切皆是星尘，宇宙的历史……即是我等的历史。

曾经，他是认为这些话有些言过其实的。即使确实都有物理学上的合理诠释。

但此刻，他突然有了不一样的感触。

Stardust……何其美妙又残酷的一个词……即使是几十亿年寿命的恒星……最终也不过是归于微尘……

相比之下，人类渺小到简直不值得感叹，可这一点文明的微光……却已经是人类所拥有的全部了。

他听到朱武执笔时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平稳，像是冬雪簌簌落在窗棂上；孤独，像是风吹过寂静无人的荒野。那一刻，西蒙突然有种很奇异的感觉: 如果真有平行时空存在，那无数个平行时空里……这支笔或许正在此地书写着不同版本的留言……虽然未必都是由朱武写下。

这支穿越铁幕的珍贵钢笔，最终在东方的人造星光里完成了它的时空闭环：是那个难以评判的昔日帝国的墓碑，也是人类永不止息的探索精神的丰碑。

其实，西蒙有点好奇朱武会写下什么，但他不会去问，也不会去看。因此……还是让其成为一个秘密吧。说来朱武的父母都不是这里的人，但有些时候，他会觉得朱武有点像，或许抚养他的那位祖母有些关系？

纸页唰唰地翻过，朱武转过头来，深色眼瞳中时有星光明灭，“西蒙，你要留言吗？”

他摇了摇头，“不了。我们走吧。还有十五分钟就要开车了。嗯？怎么了？”

打算把留言本复原就走的朱武，视线突然停留在了某处，久久不动了。

那眼神实在太复杂，引得西蒙也有些好奇了。他上前一步望去，那一页上不过写着几行工整的楷书，字体优美而笔锋凌厉，/靡不有初，鲜克有终。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我等必惕厉自省，勿蹈覆辙，不负先辈所托……/

“朱武……？”除了诗词，西蒙的古文造诣其实一般。这段话他大体明白是什么意思，却不理解自己朋友此时的态度。哦，其实他也不太理解为什么这段话会写在这座天文馆的留言本上。

朱武突然低低笑出声来，他若无其事地擦了一下眼睛，“没事……我们走吧。等等，我拍一张留作纪念……”他的视线在最后几个字上多停留了一会，/愿四海靖平，再造盛世。/

四海靖平，再造盛世吗……

原来这里还有人觉得……现在不是盛世……？

真是……冷静到令人敬畏的态度……

朱武一路和西蒙匆匆赶往停车场时想，他有点期待将来会发生什么了……这个古老的新生国度，将来会走向何方呢？

* * * * * * * * * * * *

这一年校园bbs上，有位不知是中文系或外语系大佬写了篇天文馆参观心得，其中某些段落在多年以后依然被人不时提起——很难说是因为写得过于文艺含蓄而需要加注释的游览心得属实罕见，还是因为那寄托的感情足够饱满到刺穿时间落满尘埃的帷幕，又或者是因为最后一段话激起了意外涟漪，引得不同时代完全素不相识的学生为此讨论了许多年——

/……当青绿极光如海潮倾泻而下淹没亘古无人的荒野，当洁白冰雪沾湿了双头鹰骄傲的翎羽，当金色的银杏叶落进了厚重的书卷史册，当东洲巨大红杉的年轮纹路遇见吴哥窟斑驳的浮雕，当普尔科沃的青铜黄道仪对话沉寂异国已久的浑天仪，当通古斯陨石的残迹与墓顶二十八宿的石刻开始共鸣，当蔚蓝海面下鲜艳的珊瑚群随着时光而褪色，当火箭前仆后继地升起，众多星轨纵横交错时……我等终于不得不明白，何谓人类命运共同体。

宇宙，『上下四方曰宇，往古来今曰宙。』

从《小王子》到《银河系漫游指南》，从《地心历险记》到《星球大战》，从《路边之屋》到《神们自己》，从《太空漫游》到《三体》……星空是终极的浪漫，宇宙是永恒的谜语。当不同文明的星辰在穹顶上次第亮起时，人类文明命运的幕布早已拉开，碰撞迸溅出文明交融的星火——这些或那些，在穹顶下迸发的思想火花，正是群星闪耀时的前奏。

人类群星闪耀时，照亮的是全人类的前途。

当我望着车窗上重叠的光影，突然惊觉这座渐渐远去的混凝土构筑的宇宙方舟里，最精妙的装置不是天球仪、傅科摆、光谱仪、望远镜、重力模拟仓、VR虚拟投影等等——不，不是任何有形的设备——而是不同认知维度难以名状却不可忽视的量子纠缠。

我无法理解，因此深感敬畏。一如对星空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