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凉新浴,卷帘望星河,月色凄冷。
南知意支颐听着下属的汇报。
“约莫前年八月中旬夜里,易远同易父打了一架。易父正值盛年,他未打过,被打得浑身青紫逃出家去,遇到回春医馆马大夫的女儿。她给易远治了伤,还把人带回了医馆,二人就此结识。”
“易远时常同易父打架,屡战屡败,屡败屡战,十分坚持。”
明明是亲生父子,却闹得和血仇死敌一般,也是罕见。
夜风吹过南知意微湿的墨发,细碎的虫鸣爬上窗户,他眼眸半阖,问:“然后呢?”
侍卫说:“然后就是易远受伤,马姑娘给他治伤,两家又是邻居,久而久之,就两情相悦了。易远不再同人鬼混打架,同马大夫学起了医。就在两人谈婚论嫁之时,平王世子看上了马姑娘,设计让马大夫治死了人,把人下了大狱。马姑娘为救父亲,委身平王世子。”
“平王世子在床笫上喜欢玩花样,他不知从哪搞来了五石散,逼马姑娘一同吃了。世子用多了五石散,失了理智,将人磋磨死了。易远看到马姑娘的尸身后,怒气攻心呕了血,同平王世子不死不休的仇怨因此结下。再之后的事,殿下应该都知道了。”
南知意手指抽动了下,似乎在控制什么,挥手让人下去了。
万籁俱寂,南知意欹枕,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尚未全干的长发散开,绣纹金线半隐半现。
南知意让人彻查了易远的生平,要求巨细无遗,从那些点滴中拼凑出了一个浑身是剌的少年,他也从中寻到少年提前走向死亡的契机。
这一世,易远没有认识楠江。
在挨过父亲的毒打后他无处可去,于是后来被马姑娘捡走……
南知意口中漫起血味。
这是被他重生带累的第几个人了?
贺家一百四十七人,现在又加上一个易远。纵然非他所愿,也改变不了他们因他而死的事实。
带着记忆重生时,他惊喜之余,以为自己可以改变命运,救下所有人。可贺家的灭门狠狠给了他一巴掌,告诉他命运齿轮倾扎下,个人的渺小。
而现在易远之死,又给了南知意当头一棒,将过去刻意忽略的事实,赤裸裸地摊在南知意面前。
他欠了楠江那么多东西,又哪来的脸想要同他在一起?
皇后之死怪不得南知意,换子之事同样,但他知道一切的真相,却因私欲什么都不告诉楠江,害他同皇帝无法父子相认。
他把楠江从下舍带进了东宫,保护起来,可没有他,楠江也不会死。救楠江的是周云娘她们这些善良的宫女。
他教楠江读书写字,寻来赵澄,可没有他,楠江依然会被赵澄收入门下。读书识字也有赵澄来教。
南知意给了楠江锦玉食,但楠江不在意这些,且这本就是他应得的。若没有方贵妃和南知意,他就是大夏唯一的皇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
一想到这些,南知意就觉得自己虚伪的令人作呕。他短促地笑了声,目光落在一旁的松风图上。那是楠江去年送自己的生辰贺礼,倾注了他三个月的心血,同大家之作比起来也毫不逊色。
似是觉得刺目,南知意别开了视线。
从屉中取一只锦盒,南知意打开,垂眼瞧着里面巧夺天工的翡翠龙纹佩。这本是南知意准备表明心意时送给楠江的,作为定情信物。
现在,南知意觉得大概是用不上了。
他不配。
对楠江来说,南知意和方贵妃一样,都是加害者。
从南知意决定用“南知意”这个身份活下去时,他就不具备已经送出玉佩的资格了。
南知意阖上盖子,把玉佩藏进床头暗阁的最深处。
越王入都后就一直深居简出,似乎真的在专心养病。皇帝觉得越王带来的人太少,赐了不少人下来,真正是赐下来干嘛的就见仁见智了。
除了皇帝,望宁城中盯着越王的人可不少。越王母族是望宁城的百年望族,被先皇和皇帝接连打压了多年,仍留着一口气在。
皇帝同意越王入都,大概也有借此将其一网打尽的想法在里面。
南知意重生而来,虽未亲身经历越王谋反一事,却听不止一次南昭幻江溯舟提起过,后续南昭登基平反冤案时,他帮忙看过卷宗,其中正包括越王谋反案。
掌握了这些,再去查越王,简直易如反掌。
“哥!”南昭风风火火地闯进来,下意识压低声音说,“我顺着你给的线索去查了,发现了方贺的手笔,孙家投靠越王是他们在后面推动。”
南知意露出一副不出所料的神情,南昭问:“不过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呢?鼓动越王造反对方家来说有什么好处吗?”
阴谋诡计必有所求,无非就是钱权色三种,不然谁闲着蛋疼折腾啊,还是拖着整个九族在折腾。
南昭不明白方家为什么折腾,本身就是望宁城权贵,家中出了一个贵妃,一个太子,待南知意登基,又是几十年的荣光。
于情于理,他们似乎都没有搅和进谋反之事的理由。
南知意翻了页书,视线始终落在字上,他语气随意地说:“或许他们是想给王朝改名换姓呢?”
南昭一惊,磕磕绊绊地说:“不、不会吧。”
“怎么不可能?”南知意说,“一个嫁出去的妹妹,一个不姓方的外甥,怎及得上九五至尊带来的权柄与荣耀,权欲是没有止境的。且方家已经光荣的够久了。”
“昔年太祖开国,扫外敌,清内患,缔造太平盛世。之后几经起伏,世家兴起,越王母族风家与方家更是接连起势,中间相隔不过二十年。自先皇始就开始世家被不断打压,如今风家苟延残喘,待父皇将其彻底解决,下一个你猜会是哪一家?”
南昭眉头微皱,喃喃回答:“方家。”
然而方家又怎肯坐以待毙。
当年送方贵妃进宫是方老太爷的法子,方舒盈封妃后他就辞去了官职,方家小辈一半都不曾入仕,亲儿子入仕后也只领了个虚职。他打算以此保全方家,可惜老太爷不长命,南知意出生后半年就仙逝了。
再之后,方贺又或者是方贵妃不再愿意按方老太爷划定的路走,暗中谋划多时,打算做真正的万人之上。
而先皇后薨后,皇帝身心俱疲,于朝政上有心无力,几年后才慢慢好转。几年的时间,足够谋划很多事了。
根据前世的经过来看,方贵妃原来的打算是把南知意控制在手心,时机成熟就杀死皇帝,若南知意到时有了孩子,就再杀掉南知意,扶更易操控的傀儡上位。
不过这一世方贵妃不会如意的。
南知意合上书。
“若真是如此,那他们这次……”南昭在原地踱步,忽地,他想到了什么,说,“是冲着景王府或定安侯府来的!”
景王是皇帝同母弟,替皇帝挡过箭,吃过迷情药,二人感情自不必说。定安侯以前是皇帝伴读,又同景王在战场上出生入死,忠心耿耿。二人常年驻守京城,是皇帝的手足。无论除掉哪个,对皇帝都是重创。
南知意笑了声,说:“还行,不算太笨。”
南昭刚涌上心头的愤怒和焦急,让南知意一句话打消了大半,他怒道:“哥!”
不带这样的,好好说着事呢,明里暗里骂他作甚。
南知意向后靠着软枕笑说:“行行行,咱们说回正事。”
南昭呲牙,像是恨不得扑上前咬南知意一口。
“越王此次回望宁,想必是打算全力一博了。”南知意无视南昭的眼神,缓缓说,“方家在兵部有人,一旦开战有他们在背后捅刀,哪怕打赢也是惨胜。”
南昭问:“他们就不怕失手,最后让越王得利吗?”
“那也不过是从对付皇帝改成对付他,”想了想,南知意改口说,“不,他们要对付从始至终都只有南姓皇帝。”
南昭坐回椅子上,嗤笑:“痴心妄想。”
南知意却说:“要是他们有本事,有能耐,这皇位倒也当得。”
“哥?!”南昭震惊不已,满脸不解。
南知意微微偏头,在南昭看不见的地方勾起抹嘲讽的笑。
他不是真正的南家人,自是不在意所谓南家皇位的血脉正统。
况且他本质上与方家人没什么不同,不是吗?对南家人来说,他和方家人都是混淆皇室血统的罪人,觊觎那无上权柄的狂徒。
南知意鸦羽似的眼睫垂下,眸中所有情绪皆被阴影敛去,不等南昭再发问,他说:“兵部里谁是方家的人,这事我还在查,真正打起来之前,我会把人揪出来的。”
南昭没有追究刚才那句大逆不道之言,他顺着南知意的话头问:“哥,这么大的事,真的不用告诉皇伯父吗?有皇伯父支持,查起来肯定更轻松些。”
“不行。”南知意抬眸看着南昭,坚决地说,“太子母家涉及谋反大案,你打算让父皇怎么想我?”
这只是其中一个理由,南知意真正不想让皇帝知道的是他和方贵妃之间的争斗,底下掩藏的秘密才是真正能致他们于死地的东西。
南昭拧眉,似乎还想再劝,不过终究还是没开这个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