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真是残忍啊。”

坐在地上的路易斯也发出这样的感慨，不过，他并不觉得这完全是一件坏事。

当伤口暴露在阳光下，痛彻心扉的同时，也是获得治疗的机会。只是长期以来的避而不谈导致我们失去了面对它的勇气。

面对它，我们比自己想象中来的脆弱，却也比自己想象中更坚强。

所以，何清，打开门吧，面对外面的风雨和彩虹。

-

何清看着自己颤抖的双手，脑海中闪过几个混乱的画面：

有他调皮时母亲温柔的脸和父亲无可奈何的笑；

有父亲剧烈头疼时的歇斯底里和母亲无措的安抚；

有父亲饮酒后缓解的笑，再到成瘾时的癫狂；

也有母亲极力劝阻父亲却无可奈何的苍白的脸；

还有站在角落里，目睹一切发生的、他自己。

最后，在一阵嘈杂和混乱中，所有的一切都会毁灭在大火中。

那是怎样的火呢？

橙色、狂暴的，很可怕，也……很温暖。

是即使身体再冷，都可以感受到的温暖。

再然后，是一件温暖的驼色风衣隔绝了这一切，也让他终于找到了仅剩的宁静。那是陆院长的风衣，姗姗来迟的院长，来不及拯救母亲，但却拯救了他。

在这样的宁静中，何清停止了颤抖，他再度找到了自己的力量。

他打开门，走了出去。

幼小孩童的身形显得渺小而高大。

-

最后的傍晚，夕阳血红色的光芒撒在地上，物品摔打的声音响彻耳边，引发了严重的耳鸣。

客厅里，秦茗大声说着什么，何桑城抓住她的手，狂躁地摇晃，男孩冲上前去，却被失去理智的父亲推倒，撞向了一旁的桌角。

“砰！”的一声，男孩听到了母亲的尖叫声，却无法做出回应，额头有温热的液体流出，他想要伸出手抚摸，却迟迟抬不动手。

他的视线变得模糊，只能感觉到身体被人抱起来了，但熟悉的温度，还是让他一下子就猜到了。

母亲……小心……

他想要张口提醒，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下一秒，他就失去了意识。

等到男孩再次恢复意识，房间里已经漆黑一片了。他仍然倒在原来的位置，但是，周围却没有一点声音。

何清静静坐起身，神色冷漠。

他伸手用衣袖擦了下不断传来阵痛的额头，将那里的血渍拭去，额头展现出熟悉的疤痕，还不断有血丝渗出。

他僵硬地坐在那里，仿佛雕塑般。

片刻后，他踉跄地起身，来到关押路易斯的门前，打开了门。

这一次，门内终于不再是白墙，而是盘腿席坐于地的路易斯。

路易斯本还有些不明所以，他在门内只听到了一声“砰”和一位女士的尖叫声，随后世界就再没有声音传来，所以并不清楚世界发生什么。

但是，看到眼前男孩的模样，他大概猜到了事件的发展。

毕竟是脱胎于男孩中记忆的事件，自然无法展示男孩童年失去意识时的场景。那么，既然男孩苏醒过来了，说明世界已经演变成他苏醒后的样子了。

也是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模样。

曾经幼小的他只是惊慌失措地逃走了，这一次，他终于窥见了事件的全貌。

“抱歉。”

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安慰男孩，沉默良久，只能干巴巴吐出一句道歉的话。

“没关系，学长。”

男孩冰冷地开口，随后便转身离开了。

看起来一点不像没事的样子啊，路易斯心中担忧，跟随在男孩身后。

男孩重新回到了客厅，听着卧室里传来的一阵一阵的鼾声，他盯着卧室的门，握紧了拳头，似是想要冲上前去。但是……有意义么？

这里的一切，都只是记忆中的样子而已。改变不了的。

他强迫自己转过了头，迈向了命运。

月亮终于从众多的云朵中露面，洒下清冽的月光，整个房间一览无余。

一片狼藉的地面上，男孩背靠窗户跪坐在地，紧紧抱着浑身是血、奄奄一息的母亲。

月光洒下明亮，却照不亮他和他母亲的面容，空气里只能听到男孩沉重而颤抖的呼吸声，像是哭泣的声音。

“要不要……叫救护车？”

缓缓走近的路易斯，看到男孩的样子，忍不住开口道：“也许……”

男孩身形顿了一下，随后摇了摇头。

“没用的，学长。这是……命运。”

救护车……赶不上的。

曾经的男孩尝试过所有来阻止这一刻的到来，却终究抵挡不了命运。

他曾经那样依赖的母亲，却终究伴随着命运远去，这样的痛楚，让他一直不敢回忆。

所以，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母亲的脸了。

怀中的母亲睁开了眼睛，眼中满是迷茫，但随即就想起了一切，也感受到了自己流失的生命。

“星星……疼不疼？”

看到了一旁的男孩，她来不及顾及自己，张口询问男孩，声音却在胸腔的痛楚下显得有些模糊。

男孩沉默着摇了摇头，心灵极致的痛楚之下，只剩下了麻木。

“我的星星，你之后要怎么办呢？”

看着这样的男孩，秦茗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沾满血的手缓慢而贪婪地抚摸着男孩的脸。

何清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对方，感受到对方颤抖的身体，他脱下衣服，盖在母亲身上。

妈妈，是不是很冷呢？

他依然说不出话来。

“对不起……不能一直陪着你了。”

“我知道……你会很难过，很伤心……真的、对不起。”

“说好明天带你走的，我失约了……”

“不要害怕，你父亲会陪着我，我……我会一直陪着你……在天上……像……”

温暖的话语唤醒了何清的声音，他的声音带着点温柔：“就像天上的星星么？”

“对……”

秦茗的声音微弱下来，她伸手抓住了何清的衣服：“去、去找陆阿姨……好不好？”

“好。”

秦茗没有力气了，她的手滑下，却又被男孩紧紧抓住，她的眼神有些迷离，似是在回忆自己的一生。

最后，她贪恋地看向男孩的方向，仿佛回光返照般，吐出了最后清晰的话：

“如果痛苦的话，就做个坏人吧。不怕啊，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好。”

女人再没有声音，身体的温度逐渐消失，男孩却仍然固执地抓着母亲的手，用脸轻轻摩挲着。

好久不见，母亲。

再也不见，妈妈。

男孩干涩的眼角淌下一滴泪。

房间里突然燃烧起大火，火焰吞噬着所见的一切。呼呼的大火中，伴随着男人癫狂而嘶哑的笑声。

火光中，男孩的身形抽条、成长，最终幻化成路易斯熟悉的大人模样，清冷而悲伤，凌乱的发丝下，是额头若隐若现的伤疤。

“砰！”

玄关的大门打开了。

联合封锁……结束了。

这样沉痛而长久的折磨，终于结束了。

他拼命逃避的过去，在他面前再度上演后，再次消失在黑夜里。

大火熊熊燃烧，一旁沉默许久的路易斯终于忍不住上前，抓住何清的胳膊：“何清……”

“我有一次机会的，学长……我有一次机会的。”

“就在母亲来接我的那一天，她想带我走的……”

也许是相似的场景，也许是静谧的氛围，也可能是唯二知晓当年事的故人，何清莫名有了些倾诉欲。

如果我当时答应她，结果也许会不一样的。

眼泪终于侵泄而下，何清的声音艰涩而执拗：“我有一次机会的。”

为什么，不选择和她一起离开呢？

为什么，还要最后尝试一次呢？

他的眼前浮现出记忆的最后一角。

“星星，我带你离开吧。”

最后一天的傍晚，母亲接他回家时，蹲在路边问他。她的眼中有着疲惫，也有着坚决。现在想来，当时距离父亲出现问题已经整整3年了，却一直没有改善。

母亲，终于决定放弃父亲了。

现在的何清理解母亲的做法，一方已经转变，另一方也到了做出选择的时候。只是当时的小何清却满是疑惑。

“不是说，爸爸是生病了么？”

“那个病，永远都不会好了。”

小何清不明白母亲为什么如此坚定，但仍然选择相信她。只是，他还想再尝试一次，拯救他的记忆中，仿佛就在昨天的美满的童年。

而母亲同意了。

母亲最后一次尝试和父亲交涉，却让自己的生命永远停留在火光中，也让他难以释怀。

为什么，还要尝试一次呢？他明明有机会的。

何清紧紧抓住胸口的衣服。

“这不是你的错。”

路易斯终于开口了，虽然震惊于刚才得知的信息，但这不影响他的判断。

“这不是你的错。”

路易斯再次说出口，何清没有回答。

他也知道，这的确不是他的错，只是，面对失之交臂的珍宝，人总是不免苛责自己的。

转头望向命运的转折点，人类总是幻想另一种选择可以改变命运。但事实上，即使重来一次，人仍然会选择这样一条路。

针对每个人的弱点量身打造的灾难，不是你想要避开就能避开的。

何清闭了闭眼，他放开了紧攥住母亲的手，用衣袖擦拭方才不小心沾染上的泪珠，随后小心地将她的手放下。

他将刚才的衣服重新提起，遮掩住母亲的面容，四处环视后，又从一旁掉落的花瓶中，捡起一朵黄色的康乃馨。

花朵在长久的放置之下，其实有些干枯了，只是，这是他能够找到的最后的东西了。

他深吸了口气，缓缓吐出。

没关系，他可以幸存第一次，就可以幸存第二次、无数次。

他下定了决心。

“路易斯学长，我们可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