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吵了。”谢白心想。
他不再往那一头多分一个眼神,转而专心感受起手心上的痕迹。
谢白说:“是个大差,说不上不好,但是意义重,难办。”
谢将军说自己不通文务只是个推辞,他打小在宫里混大的,宫里各个跟人精似的,从上到下都能一句话品出八个意思来,他常年耳濡目染,哪能真一点儿不懂?
谢白本就有意带着秋叶接触一点儿朝堂的事务,他想了想,当下来了兴致,拉了椅子过来,手指上沾了点儿茶水在桌案上写写画画地跟她条分缕析地剖析起来:“......这样,当今得位其实算不得非常正统,先皇驾崩时未定立继承人......”
“你等一下!”秋叶眼见着他要讲一点大逆不道的话题,连忙大叫起来喝住他,企图盖过他的声音。然而这专对秋叶的聋盲人根本听不见她的大喊大叫,自顾自地要往下讲,情急之下气得秋叶往他脑门上来了一下,“叫你等一下了!”
谢将军揉揉脑袋,茫然无措地往四周转了一圈,这才打住了话头。
谢将军撇着嘴巴憋憋屈屈地喃了一句:“......没大没小。”
秋叶才懒得管他,出门转了一圈确定周围安全,又把门窗关严实了,在自个儿家跟做贼似的缩手缩脚地闪回了房中。
将军府有将士在外四周巡逻,但秋叶小心眼且以己度人,心说万一有人跟她似的,就喜欢翻人房顶怎么办?
谢将军要是能听到她这心声,肯定要老怀甚慰地点评一句她还挺有自知之明。
等秋叶鬼鬼祟祟地做完了一切,她才缩回了房中,捏了捏谢白的手示意他可以继续了。
“有必要吗?”谢白看着那突然关上的门窗就知道秋叶心里想的什么,心里颇有些无语。
“我讲到哪儿了,噢,先皇未定立继承人......”实际上,谢白只不过是分不清秋叶,又不是真的纯瞎,周围有没有人他还能不知道吗?秋叶老觉得他看不见自己就是真的纯瞎了,叫谢将军白挨了这一下。
“先皇钟情于求仙问道,笃□□道登仙,在他驾崩半年前,朝中诸事已经几近于无主的态势,几位皇子明面暗里的斗争愈发白热化,当今无门无势,又没有母族扶持,反而是最不出挑的那一位。”
“但三皇子妃出身世族梁家,是当时的礼部尚书梁远定的庶三女,梁宜容梁小姐。”
秋叶原本是趴在桌子上看他比划的,听了这句话,不知道是触动了她的哪根神经,秋叶下意识抬起头来去打量谢白的眼神。往常在外面在人前不方便的时候,谢白说到什么东西,会在话里偷偷给她打一个暗号,好叫秋叶看着场面打配合。秋叶跟他跟着久了,一听就懂。
但这会儿在家里,谢白连她都看不着,能给什么眼神?他面色一切如常,秋叶又趴了回去。
她觉得不正经这个说法很奇怪,听着违和,却不知道是哪里有问题,只觉得不像是他平日里会说的话。
谢白大部分时间都带着一股视俗常规矩为无物的逆反劲儿,但毕竟是宫中礼教出来的,说到那点儿年幼时的礼教能覆盖到的地方的时候,就总显得违和。
秋叶想了想,拉过谢白的手写着:“梁皇后尊名作何?”
谢白眼睛眯得跟个狐狸似的:“尊位的闺中姓名,我怎么会知道呢?”
秋叶点点头,下一刻她握拳成锤锤了一记谢白的手臂:“你直说不是不就行了,卖什么关子?”
谢将军听不见秋叶过于有力的抱怨,但出于和秋小姐多年以来的斗争经验,谢将军说话的当口凭直觉往旁边一撤一抓,恰好当庭拦截住了一记袭军的猛力大锤,侥幸捡回一条小命。
不过秋叶有一点儿想不明白的地方,按这个说法,无论是后来的这位梁皇后还是前边的这位梁宜容小姐——梁家既然是个世族,体系庞大,别管她们的亲爹是谁吧,俩位贵人肯定都出身自世族梁家,那这有什么好遮掩的?
“噢!说起来,陛下的生身母亲恰也姓梁,一笔写不出两个梁字,陛下一家往前算十几代说不好还是同宗。不过梁美人出身有隙,死得又不太青白,陛下即位这么久以来都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来追认生身母亲,是比不得他们这些世族出身的尊贵了。说来先皇陛下尚未登基的时候,梁美人......”
“等下,等下!”秋叶拉住谢白的袖子,截住了他的话头。眼见人物关系越来越复杂,还在腹中打人物关系草稿的秋叶一脸困惑:这好像不是他们一开始打算要说的话题了吧?
秋叶虚心求问,往上写道:“——这位又和孙大夫有什么关系?”
谢白眨巴眨巴眼睛:“算他三叔的亲娘?”
......这就是什么关系都没有的意思。秋叶无声又在肚子里私自锤了谢白一记:“我是这个意思吗?宫闱秘事改天再讲,讲正经的!”
谢白撇撇嘴,大有一副秋叶有眼不识泰山,不识好人心的模样:“朝堂分布谁不知道?宫闱秘事才是真正千金难求的辛秘,不是我还没有人能跟你说呢,真不识货!”
“总之,梁家并不只把宝压在三皇子秦顺——当今陛下的身上。或者说压根就没冲着他下过注,当时的三皇子默默无闻,无论是性情、人脉、家世,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他都不是适合的储君人选。”
“——所以陛下和那位三皇子妃的结合是意外吗?”秋叶想,毕竟两人的身份听着并不对等,既然不是有其他的缘由,为什么会结合在一起呢?
“你还叫我讲正经的呢!”谢白腹诽了一句,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了她,“如果你是指情爱那些,老实说,我不知道。虽然现在看来俩人的身份并不对等,但以当时的情势看,三皇子在宫中处境艰难,空顶了个皇子的名头;梁家世族根系广大,门生遍及四海,正如日中天,这俩人的处境大抵也算相合,他们的结合在当时并不突兀。”
“说回原题,梁家真正属意的是六皇子秦正,梁尚书把与夫人所出的小女嫁给了六皇子作六皇子妃,六皇妃的两位胞兄在京中任职,一文一武,说不好你还见过。”
“然而在先皇驾崩一月前,二皇子秦旭趁夜带兵围宫,杀入太极殿中,胁迫先皇写下传位血诏。正、思、齐几位皇子以清君侧的名义率兵入宫剿除叛逆......这几位皇子都在兵乱中死了个干净。世家无人推举,以梁家为首,临时把无功、但是也无过的三皇子抬了出来。先皇这么折腾一夜大惊大悲竟也还真没散了那最后一口气,但长年的丹药金石早把他身体挖了个空虚,纵使他有心治贼,也都也已身不容心,所以他......”
秋叶知道后面的事,所以他一封密令加急召回了虎狼,三年前他们急令入京,日夜兼程,谢将军雷霆手段下镇住了京中当时混乱的局势,才勉强保了当今一路即位。
不然以当时的兵乱交加的乱况而言,死个秦顺也只是顺手的事。
“好荒谬的故事。”秋叶点评。
谢白边喝了口茶水歇歇嗓子边附和:“古来登高皆如此啊,何况是这个位子呢?”
“可以说,当今是在完全无准备、无铺陈、无前提无势力的情况下捡了一个天大的便宜。但这便宜也不大好占,他自己没来得及培植属于自己一方的势力,时间一长,世家缓过劲儿来了,朝堂之上就容易被世家掣肘。”
“噢......”秋叶模模糊糊地弄明白了点儿什么,“所以......”
“所以陛下才需要科举来引入新鲜的血液,培植自己的心腹势力。说白了,这场科考,就是咱们陛下为了对抗世家开的一场‘验金场’,以此来摆脱身上世族设立的枷锁。”
秋叶听得懵懂,好像这样一看,他们陛下兢兢业业一人,混到如今,是挺惨的:“世族们也甘心吗?”
谢白一摊手:“有什么不甘心的,科举面对所有人,陛下想要新鲜血液为己所用,各大世族家里也有适龄的青年子弟要往朝堂官场里输送,论学富藏海,他们优势还更大一些,这不正好了吗?”
“主考官的李侍郎是梁家的门生,陛下点了他卖了梁家的面子,又在情理之内,但监理不同。陛下龙体抱恙,无力监理考场,要选人代之。监理这个位置,他不一定能做成什么,但能让人做不成什么。这种情况下,这位监理几成了陛下的代言人,陛下选了谁来充这个监理之位,就说明他选择站在哪方势力之后。”
秋叶说:“所以孙大夫入宫就是为了这事吗?”
谢白点点头:“孙大夫身无官职,听说他一年到头也不曾在京中停留几日,是真正的边缘人。世族不可信,前朝又无能用之人,陛下选他,除了有自己的考量之外,说不好是真的无人可用了。”
就是世家大族们都盯紧了这个位置,孙大夫无端端被卷入这种漩涡中心,怕是有的烦的。
——听说他往常都是着了京就走,统共没几日光景。这一回若不是恰碰上他们两人回京,又落上这佛不知的事,可能也不会久待,更不必掺活进这些烦人的腌臜事里边。
谢将军难得心里浮现出了一点儿小小的愧疚之心。
他正想着,感觉到秋叶又在他手上写了什么东西,他跟着笔画数了出来,秋叶问说:“这些世族势力很大吗?”
她在北疆长大,其实不是很清楚所谓‘世族’的概念,在她固有的印象里,财富和功勋积累越吃越少,好世道不多,乱世风云并起,能人有的是出头之地,北疆差不多就是这样的——世族就该是一群吃着祖荫的纨绔,怎么还能盘根错节的发展到这么庞大呢?。
谢白想了想,也不知怎么解释:“从前倒也没有夸张,就是从上一代开始......”
在和业皇帝以前,光元皇帝英明神武,颇有太祖之风,是一位真正胸有沟壑、帷幄千筹,能够马上打天下的雄主。他收归地方权政归于中央,集权集得很彻底,燕朝发展达到了高度统一,边境无人敢犯。当时的世家大族们抄斩的抄斩、没落的没落,剩下那么几个固有的门阀寻不出什么除去的必要和错误,但也只剩下了吃吃祖荫的用处而已了。
然而到了和业皇帝这一代,父辈的英明神武只剩下了一个‘神’字,和业皇帝钟情于长生问道,求仙的道士和炼丹的奇人养得比后妃还多,朝政随心情理一理,心情不好就荒废一下。
但和业皇帝有一点儿好,他沉迷修道,不爱玩君臣疑心那一套,能识人、会用人,给底下的能臣将士们放权放得也很大方。恰巧他手底下真有那么几位能顶事的能人奇才,靠着父辈打下的庞大基业,竟也将就撑到了晚年,直到上蛮人挖出了佛不知。
于此同时,他的不理朝政和放权也让光元皇帝剿灭的世族之风有了趁虚而入的空隙,世家大族死灰复燃,渐渐就扎根汲生,根系复杂了起来。
光元皇帝一生英明神武,后代却未能承前之风,以至于燕朝在世代的磋磨下再不复往昔风采。有人说,光元皇帝一生的神武与柔情都留给了他最挚爱的小女儿,宗元公主。还有人说,和业皇帝最后能够顺利即位,大抵是因着他是宗元公主的胞兄,光元皇帝总要为自己挚爱的女儿留一条可靠的后路。
光元皇帝不止一次地朝着公主儿感叹:“若汝男儿所身,天下入彀为所具耶!”
宗元公主娘胎带毒,生有心疾,外表柔弱,却是光元皇帝的儿女中最肖似其父的一位。
——连带着叫她的下场都似父亲的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