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虑重出于大夫的职业习惯,不是必须,不会跟人提及病人看诊的私事。刚才他从医馆二楼下楼,来客与仆役俱在房中,院外没有骑乘驾座,全程没和谢白有过任何接触,孙虑重自己也没提过任何事,不知道他怎么猜出来的。
孙虑重微微张大了眼睛,面露惊讶道:“......这是怎么知道的?”
谢白面上不动声色,心里比他还震惊。他看着孙虑重一脸惊诧的模样心说:这孩子也太好套话了吧。
整个华京,上至天家贵胄、权重官宦,下至走卒贩夫,哪个人在这中间会没多长几个心眼,藏一点算计?孙大夫实在是这群心眼子森林里的一股清流。
谢白其实也就是瞎猜的,毕竟孙大夫这个位置,想要巴结来往的人不会藏头露尾,真打算看诊的贵人请过府就是了,没必要巴巴地跑来。
姚大夫作为太医,看脉是要过案的,太医院都有记载。他的贵重病人,又要避着人,又要孙大夫相陪着,对方想必位置很高,两位大夫都跟着他折腾——但孙大夫又不是那种踩低捧高的人,那大约不是姻亲关系也不浅了,更可能是女眷。
特地来医馆一趟,其中大概涉及了什么个中不足为外人所道的缘由。
孙大夫的姻亲就这么几个人,秦定不良于行,出行阵仗肯定很大,那还藏什么藏,他干脆就往定王家眷身上猜,结果一猜就猜中了。
谢白故作高深,脑子里面转了几个圈,也不正面回答他,继续诈一诈说道:“不能说吗?”
宫中有女医,若是妇人问题,不必请两位男大夫探脉。定王和王妃尚未得子,就算是求子,私底下请过府也比转这几圈的弯隐秘得多,倒是定王——谢白嘴比脑子还快一点,刚有个猜测过了脑子,嘴巴就先说出来了:“你说姚大夫外伤刀法精妙,外伤刀法也管接骨续筋吗?——秦定那天生的瘸腿也能治?”
“对你没什么不能说的。”孙虑重不觉有他,随意摆摆手。他听着谢白的话楞了一下,低头想了想,说道:“我没往这方面上想......很难。外伤刀法的接骨续筋可能和你想象的有些差别。”
“正常情况下外表没有其他损伤,人的骨头大半都能自己长回去,很少要主动动刀子的。除非是骨头破了□□,万不得已才需削骨整肉——这种情况若是大夫稍不精妙些,伤得重的人可能就保不住了。虎狼的军医们也有类似,说不好还更有经验些。只是战场上以保命为主,其他的可能无暇多顾,断手断脚总比断命好。”孙虑重解释说:“定王的腿脚我也看过,他的外表和常人并无太大的差别,极大可能是筋络或骨头的问题......硬要说的话,或许真可以动刀以正骨疏通筋络,不过这样风险很大,搭上一条腿脚都是轻的,代价太大了......”
孙大夫提起自己的专业就多讲了几句,谢白在旁边安静地听着——他光知道孙大夫为人多少是有点赤诚,但没想到他对自己是真的不设防。这么一想着,他那仅剩的一点儿良心又有点隐隐作痛了。
谢白听着他的话自己总结了一下:“意思就是主动动刀开瘸腿这个做法代价太大,有些过于惊世骇俗了——但确实有这么个痴人的可能是吗?”
孙虑重迟疑了一瞬,点了点头。
谢白见他迟疑,多问了一句:“怎么了?”
“你这么一说......王妃来医馆里捡的,还真就是些安神止血的伤药......”
谢白:“......”
两人相互对视了一眼,玄武街上正热闹着,不少人才要往家中回,路上人来人往的。
谢白说:“算了,回去吧。”
“嗯......”
两人一路悠着回到了将军府前,执卫的将士见了人,赶忙跑上前来通报:“将军,府上来客,江夫人已到了。”
谢白一愣,近来事情扎堆的往上挤,心头思绪又长万千,他把这茬给忘了。
谢白赶紧问道:“人呢?”
将士回说:“李管事都安置了。”
谢白点点头,两人一边往府里走他一边说:“......就是之前和你提过的那个长辈,她丈夫是侯爷手底下的一个偏将,早些年也在北疆生活,不过现在在商会中跑得多些......”
两人说话间已经走到了中堂上,中堂早有人在,李管事和一名绾着发髻的妇人在说些什么,听到前屋有动静,两人转过头来看。妇人眉目寡淡,面上不做什么多余的粉饰,眼尾弯了一点,看着总像是在笑着。她发间只插了两只绾发用的木钗子,身上看着简简单单,动作身量却大方,坐在那儿就叫人觉得可亲。
见着人来,她笑着站起来,先出声招呼道:“不正,好些年没见你了。”
说完,她又朝着孙虑重见礼道:“见过瑞平王。”
可能是谢白早先通信的时候跟人提过一嘴什么,也可能是这些走南闯北的人阅历多些,她甫一见面就叫破了孙虑重的身份,先见了礼。孙虑重一直不习惯别人跟他见这套礼,在外跑的时候也鲜少拿自己那个‘瑞平郡王’的名号出来用,何况妇人还占了个‘谢将军的长辈’的名号。她一低头,更是叫孙虑重浑身不自在。
她远坐在那儿,像尊菩萨雕像时觉得她淡素可亲,是个没什么锐利的女人。等站到两人跟前了,孙虑重才发觉妇人的眼睛很亮。行商走马要练眼力,看得眼睛都花了,还要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坏,那一点分明就藏在疲劳的血丝下面。
孙虑重匆匆点头客气说:“长者为先,不敢受礼。”
将军府的府人大多都是老人,和谢白亲近。孙虑重来时,府人先是把他认知为‘谢白的朋友’,后来又把他认知为‘救人的大夫’,两个身份都在所谓的‘郡王’之上,对他的接受度已经很高了,他往将军府上住也不觉得有什么问题。但这会儿不知道为什么,迟来的尴尬感才开始慢慢挤满孙虑重的背后。他说:“两位久不见面,想必有许多家常话要叙,我先行一步,就不打扰了。”
这话正常来说后面通常都还要接一句“告辞”,他说完这话不仅不告辞,还忙不迭地往屋里跑去了。
妇人在他身后看着他三两下就消失不见的背影,一脸若有所思。谢白在她面前划拉了两下,打断了她的视线:“景姨,看什么呢”
江景指着孙虑重消失的方向一脸好奇:“瑞平王也住府上?”
“嗯。”谢白听着装傻似的往上望望,来了一句:“......他是大夫,大家都住这儿。”
江景一脸狐疑地看了看孙虑重去往的地方,又上下打量了谢白一圈。按说谢将军都这么大个人了,权势地位摆在这儿,想留谁留谁,别说是大夫,就是丈夫江景也管不着。但......她算是看着谢白长大的,自认对谢将军还有点儿了解。
谢白自小长在宫闱内,表面看着对什么都关心不起来,实际自己肚子里的算计也不少。他往北疆后心态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巨变,年幼熟络的那些世家贵公的关系可算是断得差不多了,皇宫内的那几位他看着也像陌生人。京城各种关系和复杂姻亲,谢白是半点儿不想沾,生怕不小心沾到自己身上了要招惹一串嫌着麻烦,怎么会突然惹来这么一尊大佛?
叫一朝郡王在他府上给他做个看诊大夫,亏他想得出来。
但是江景眨巴了一下眼睛,不继续对这藐视皇威的大逆不道举动多加评判,道:“算了。”
江景看了一圈也没找到秋叶人影,问道:“我以为叶子跟你在一起,她去哪儿了?”
“浮山。”谢白拉了张椅子坐了下来,见桌案上有李管事待客上的茶点,随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里渍了半片薄荷,入口感觉清凉得多,消了些暑热。将军府上人一多,大家都好像活过来了一样,吃的穿的用的花样也多了起来,往年他回京都没这待遇。不过也怪不得府人,谢将军匆匆点卯匆匆走,连枕头硬的软的都来不及品味,可能府里也曾整过些什么花活,可惜将军心思匆忙,无暇他顾,大约都是辜负了。江景跟着坐在他旁边,听他道:“之前信上和景姨提到过的事,可能在浮山找到了些线索,叶子去那边查了。”
江景点头:“你说有人私运佛不知的事。”
“关于这事,贺大人有信托我带给你。”江景从怀中取出一封纸信,看封壳上的字,谢白就知道是贺先为亲笔。
谢白接过手来,封壳严丝合缝,启封的地方贺先为还用极细的叶筋隐蔽地写了一个极小的‘谢’字,谢字左右横江,压在信封的启线上。若有人途中开过,这字便一左一右对不上号了,谢白眉头一跳:“景姨看过里面的内容了吗?”
江景摇摇头:“贺大人万分慎重,交代了务必要交到你的手上由你亲自启封。”
“佛不知残余流窜江南几地,贺大人整归了靖南三部,在江南严查禁品。佛不知流窜余毒不多,但严查之下有人支持不住,不知犯了什么毛病自己撞到了贺大人手上。似乎是一个旧事线人。”贺先为热衷做缩头乌龟,一藏藏了十几年,但他能在江南一地乱象中周旋了接近十年,撑到了北疆的援军到来重新收复江南,都没叫莱芜人把江南彻底陷落了,自然不可能一点手段也没有。他要严查严整,有的是方法:“你说贺大人可信,我不便多打探,但言辞中,似乎听到他们提起......穆老先生。”
她说的穆老先生是义豪穆青,谢白的外祖父。
江景看了一眼谢白,谢白手指放在信纸上,摩挲着信封的接口,不知道在想什么。江景想了想,继续说道:“......大约也和穆将军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