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绾没找着人,只好回家去了。
刚踏进家门,入眼便是摆了一半屋子的木材,鼻端萦绕着一股清新的木头气味。
钟少轩不知何时起来了,坐在一堆木头中间,手中拿着一把小刻刀,在一张长案上专注地雕花纹。
他是个木匠,手艺是京城的一个老师傅教的,在沥城安家后就靠这个生活。
苏绾走到他跟前,垂头丧气的,像只犯了错的耷拉着耳朵的小狗儿,“大哥,我没找着人。”
钟少轩惊讶过后,反而温和地安慰她:“或许是有事出门去了,改天我去跟他说。跑这么一圈累了吧?快去喝口水歇歇。”
“我不累。”她摇摇头,看着他仍有些苍白的面色,语气担忧,“过两天再做?你的病还没好。”
钟少轩却道:“这一批货我已经拖了许多天,人家看我生病不来催促,我心里却过意不去。清明也快到了,那时雨下个大半月,木头容易受潮,搁着总不是个事。”
苏绾见他语气温和却不容反驳,只得不再劝了,搬来小板凳找了个地方坐下,托腮看他做工。
钟少轩病过一场,体力远远不及之前,刻了小半个时辰,额头颈窝全是汗。苏绾到屋里取了条小方巾,双手递给他。
他接过来随意擦拭一下,看向她的目光愈发柔和,“小六,不跟无媚和小五她们出去玩吗?你这个年纪还是要多出去走走,活泼一些才好。”
苏绾仍是摇头,固执道:“等你病好了我再去。”她担心没人留在家,大哥需要帮忙时找不到人。
钟少轩听罢也不再劝她,只道:“刨花又堆满了,你扫了放檐下晒吧。”
苏绾依言扫了刨花,用簸箕盛了倒在走廊里,还没铺开来,脑子里忽然生出个有趣的想法,她扭头看向大哥:“这个可以踩吗?”
钟少轩惊讶,很快便笑着点头:“当然可以。”
苏绾提着裙子跳到刨花堆上,卷曲而薄的刨花被压折,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她喜欢这个声音,一脚接着一脚踩下去,自己玩的开心。
钟少轩倚在门边,看着廊道里跳来跳去的小姑娘,她平时安静少言,鲜少有这么活泼的时候。他如此看着,似乎也被她的情绪感染,嘴角渐渐弯起。
苏绾玩累了,又回到他身旁坐下。没一会儿,四姐钟无媚和五姐江听雨回来了。
这两个女孩子比她长一两岁,前者大大咧咧,明媚开朗;后者容易害羞,胆小斯文。两个人凑到大哥身边,好奇地打量这些家具。
钟无媚伸手摸了摸上头的花纹,啧啧称赞:“哥你的手艺越来越好了!这个比以前那些精致多了,是不是接了有钱人家的活?”
钟少轩笑了下,温言道:“越来越好倒说不上,只是人家付的钱要多些,自然要做得细致点。”
“哪个?”钟无媚眨巴眼睛,“那个开珍珠铺的王家?”
钟少轩笑着摇摇头。
“那是哪个?”她不耐烦地嘟囔,“人家说给多少钱?”
钟少轩伸出三根手指。
“三两?好阔气!”
钟少轩道:“三十两。”
钟无媚咋舌:“这么多!难道是县长?”
江听雨也惊到了,一个劲儿地掰指头换算三十两是多少。
钟少轩放下刻刀,意有所指地看向江听雨:“你问问小五不就好了。”
“哦——”钟无媚马上反应过来,冲着江听雨弄眉挤眼:“小五,你说是不是你家应先生?”
“你……什么我家不我家的,你们怎么这样,都来笑话我!”江听雨反应过来,羞得捂住脸,一跺脚就往屋里走。
苏绾瞥见她耳朵都红透了,觉得惊奇,问道:“应先生是谁?”
钟少轩耐心解释道:“是住在北巷那边的人,似乎不是本地人,几年前搬来沥城,一直深居简出,不爱与人交往,小六你没见过他很正常。”
苏绾还想问,钟无媚就抢先问道:“他不做生意不做官,哪来这么多钱?”
“你呀,还是要学会慎言。”钟少轩无奈道:“只要他不作恶,咱们就管不着人家的钱从哪来,做好我们该做的就行了。”
“哥你又说大道理!”钟无媚一下子捂住耳朵,“我跟不负去屋里了。”
当初问起苏绾的名字,她也不知如何描述,便用简体写下来。结果钟无媚这个大字不识几个的家伙,看了半天,硬生生把“绾”看成了“不负”。后来说明白了她也不改,坚持认为不负更好听,苏绾无奈,只得由着她去了。
苏绾虽对那位应先生很是好奇,被她这一打断,也只能暂时抛到脑后了。
进了屋,她凑到钟无媚耳边低声问:“你们又去明月阁了?”
明月阁是沥城有名的妓馆,钟无媚平时不爱花钱,一个子儿都要攒下来,为的就是去那儿看她的心上人。
钟无媚喜欢的人叫柳昀,是这家青楼的乐师。
柳家也算个书香门第,偏偏柳父嗜赌成性,把祖上留下的家财赌没了,还欠了一屁股债,绝望之下服药自杀了,留下柳夫人和十几岁的小柳昀。母子俩把柳宅卖了抵债,找了一间破旧房子住下。柳夫人这两年身体不太好,顽疾缠身,一直在服药,柳昀找了许多活干,四处碰壁,最后才想到了去明月阁做乐师。
苏绾在街上见过他,是个身形高瘦的少年,看起来有十七八岁,身上穿着洗得发白的青布衫,脸是好看的,只是有点不近人情的冷漠。
“对啊,你可别跟大哥说,我怕他又训我。”钟无媚难得的垂头丧气,“柳昀还是不搭理我,我快要没法子了。”
江听雨凑上来,闻言也有些发愁:“要不你换个人喜欢吧,我觉着吧,你听了可不要生气——柳公子说不定就是不喜欢你。”
“你乱说!”钟无媚眼里的火苗噌的一下冒出,“他就是喜欢我,只是不好意思说而已。”
“别这么大火气嘛,”江听雨缩了下脑袋,怯怯道:“只是我的猜测啦,你也知道我看人一向不准。”
“对啊,”苏绾见她俩又要吵,也赶紧出来打圆场,“街上那个算命先生不是说了,你今年桃花运势正旺,铁定有好事发生。”
没想到好事确实来了,却落到了江听雨的头上。
第二日午时,江听雨去城西的书塾给二哥送饭,回来后,她把钟无媚和苏绾叫到房里,小脸激动得发红。
“我我我,我今天看见他了!就在西边那个竹林里,我躲了起来,看到他刚好回去,就顺着路进去看了看,发现他的棋盘跟棋子都没带走。”
苏绾被她绕得晕头转向,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那位应先生。
江听雨把二哥的笔墨纸砚通通抱过来,按照残余的记忆,几下子把棋局画了出来,“你们看,是不是遇到难处不知在哪里下了?总感觉还没下完啊。”
钟无媚看得头疼:“不会看不会看,我哪懂这些风雅的东西。”
江听雨一下子沮丧了,摸着画出的棋局一声不吭。
苏绾不忍心见她如此失落,拿起纸仔细看了看,有点犹豫地说:“好像真的没下完。”
江听雨又激动起来:“小六你懂这个呀,快帮我看看!”
“以前学过点,等我一会儿。”苏绾皱着眉思索,细白的手指在纸上缓缓移动,“我看看……这里堵死了,那这里……这里不行,走不通。诶,这里!好像可以。”
她拿过笔在那里画了颗黑子,眉眼都舒展开来:“真的啊,居然这么巧,就是这里。”
江听雨虽看不懂,但解出来了就很高兴:“太好了,谢谢小六!”
钟无媚也来了兴致,凑过来嘿嘿笑道:“小五啊,姐姐教你,你今天下午就去那竹林把这颗棋子加上去,明天人家看见了,指不定当你是知音呢!”
“这……这真的行吗?”
苏绾也觉得可行,那戏本里不都这样说嘛,借书都能增进男女感情,下棋不也一样。你一颗我一颗,眉来眼去,欲纵还迎,日子一久不就看对眼了嘛。
没想到事情还真有了转机。
在江听雨下了那颗黑子后,第二天下午,三人一起去了竹林。据说那位应先生只在清晨过来,所以她们决定在下午悄悄行事。
林中果然没有人在,行至深处,便瞧见一个依溪而建的红亭,顶盖上落满了或黄或绿的竹叶,颇为雅致。底部大石垒起,内里置一张圆石桌,两小石墩,走近可见桌上摆着一副乌木棋盘,正是未下完的棋局。
再配上这溪水冷冷,竹林潇潇,苏绾忽然就有些理解这一类人了。
无论如何都是蕴藏灵气的吧,能欣赏这草木众生,能为天地间大大小小的造化而沉醉。苏绾心里有点感慨,就是太萧瑟了,都显得有点孤寂了。
三颗脑袋围着石桌,盯着半天棋盘,一个迷惑至极,一个找耳挠腮,剩下一个若有所思。
江听雨拧紧眉头:“小六,你能看出来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