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发生的很突然,因振北高中实验楼坍塌事故,导致在场师生60人,共37人受伤,其中一人重伤,江锦书便是那个不幸中的不幸。
坍塌时实验楼教室里的置物架倒下,江锦书为了保护一个学生不被砸到,将她护住了自己的身下,后果便是置物架的铁丝砸到了她的脑后。
当场便砸出了血。
所幸那个学生在江锦书的保护下平安无事。
而江锦书因昏迷被紧急送往了医大一院,人现在还在手术室里。
手术室里的冰冷的电流声与机器提示音响了一夜,齐明之在外面坐了一整夜。
他颓唐地靠在外面的椅子上,看着仓皇而来的江长空与齐令月,他忽地觉得很累,连说话的气力都没有。
明明,只差一天。
明明,他们马上就要领证了。
齐明之疲惫地抬了下眼皮,现在是4月1日【23:55】,他们说好第二天便去民政局的,可上天在愚人节这一天和他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
齐令月站在手术室外,急得满眼是泪,江长空明明自己也急得不行,却还是忍泪安慰她。
江益是在第二天才赶到的。
这次坍塌事故影响巨大,51人被陆续问责,省里连夜召开会议,商讨受伤人员救治与安抚工作,江益姗姗来迟,显然是无暇顾及受伤的女儿。
齐令月见江益的第一眼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又怒又怨,满脸都是泪水,不停地捶打江益:“你就顾你的青云之路,女儿受伤了你现在才到,你!”
她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江益的衣服带着尘土,他刚从振北市实验楼的坍塌现场回来,一贯体面的人忙完了不能放下的工作,连身衣服都没换便脚不停歇地赶来了医院。
可那又能如何呢?
江锦书身上还有多处骨折,这样的手术大概只有田岑森能有几分把握。
齐明之坐在外面,医院里的廊道很冷,那种冰冷从他的鞋尖爬上他的膝头,再慢慢向上,一路蔓延至他的心脏。
他害怕江锦书出什么事。
他根本就离不开她。
齐明之长长地吸了口气,口袋里的手机响了,是主任打来的。
骨科的主任直到齐明之的未婚妻出了事,想到齐明之后续还有几台手术,怕他的心里有负担,想着来问问他的情况:“明之,你要是真的难受,这几日就先休假吧,你的手术我会安排其他医生来...”
齐明之眼里还含着泪,可他却肯定地表示了拒绝。
“我没事,可以完成手术。”
“明之,你别逞强。”
停了齐明之的手术,也是为了病人着想。
齐明之望了望身后的手术室,他想,晚晚若是在,大概也不愿意他为了她停下救人的脚步。
他平复心情,郑重道:“您信我,我可以的。”
······
江锦书躺在病床上,只觉得身体越来越轻,后来她仿佛被一个无形的力道束缚住,吸进了另一个隧道。
困扰了她许多年的梦境。
也是自那时揭晓了答案。
······
初见齐明之时,也是在春日。
恁时,她刚自江宁郡回至长安。
自幼时记事起,旁人便告诉她,她的母亲是名震天下的镇国东昌公主,因避党争,故自她降生后,便将她送去了江宁南家教养。
她大抵明白了南家娘子的话,乖顺地点头,可日子渐长,她看着别家小娘子在阿爷阿娘膝下承欢时,竟升起了艳羡之意。
这样的感觉日与俱增。
再后来她通了诗书,才知道这种感觉叫嫉妒。
她听说,阿娘喜欢才女,所以她每日卯时便去学堂,将四书五经烂熟于心。
可她等啊等啊,还是没有等来阿娘。
九岁时,她害了场重病,那场病她甚至以为自己命不久矣,可她仍是心有希冀,希冀着阿娘能看在她重病的份上来接她回去。
她躺在暖榻上,身边都是汤婆子,身子是暖烘烘的,可心寒冷无比。
她等来的只有一纸诏书:“册尔万泉县主。”她们说,这是阿娘求来的旨意。
公主之女得以诰封,这是前所未有之事,她们说这是天大的恩典,可她不想要这样的恩典,她只想要自己的阿娘。
后面年纪渐长,她不再纠结于阿娘是否会来接她。
她已然学会了自洽。
郑后之乱起,她那位皇帝舅舅暴崩,晋王即位,荥阳郑氏满门伏诛。江氏因有从龙之功得以加官进爵,阿娘也是自那时加封为大长公主。
她听后,也只是淡淡地笑了,并不见任何欣喜之色,这一切荣华与远在江宁的她无关。
今上改元,号景明,称景明元年。
景明三年仲春,南家阿兄给她带回了母亲手札,信中言及让她回京之事。
她虽疑惑,却亦是欣然踏上回京的车驾。待至长安,她第一次见到了自己的生身父母,阿娘情急之下竟落了泪来,平日长袖善舞的东昌公主竟也会落泪。
那是她第一次觉得自己被爱。
这样的日子并未过太久,直到一日阿娘挽着她的手,温声道:“大相国寺是先帝遗物,你可否代阿娘去看看?”
那时的她不违母命,轻轻颔首。
万泉县主,乃外命妇正二品,镇国东昌公主的独女,出行汴州却用四马、象辂、朱帷。
这是镇国东昌公主才有的规制。
她不懂阿娘为何会这样做,但也并未多嘴问什么。
车舆至汴州,雀鸟落于石砖上,时而展翅,时而俯首。竹林深处自有琴音,她听得真切,在江宁时,她尤善飞白书与鸣琴,她听得出此琴为九霄环佩。
那是大晋名琴,她想要却不得。
她刚进后院,便见院中央搁置的山水画屏。她微微侧首,只见廊壁上写了两句诗:
[长风催我入古寺,
铎鸣玉碎昼已昏。]
她有些心惊,鸣琴如此,题诗如此,画屏后的人何等心境?
不料画屏后的琴音戛然而止,画屏后的人在望向她的位置。
她想了想,终是带着歉意开口:“阁下见谅,妾为琴音所引,冒昧叨扰。”
她又称赞道:“峨峨兮若泰山,洋洋兮若江河,善也,阁下琴音绝妙,妾拜服。”
可惜屏风后唯有哗哗的风声,她看不清那一片朦胧,颇有些失意。
正欲转身离开时,不料听到了男子温和含笑的声音:“女公子过誉了。”
或许仅此一句,便已决定后来种种。
大相国寺初遇外男之事,她从未告诉过任何人,她知晓自己的身份,她是济阳江氏的女儿,身兼皇室血胤,她的一切关乎着江氏一族的命运。
她不能有任何过失。
正如白玉,不可有瑕。
后来,阿娘为她请了当朝昭容顾氏做她的老师,句句提点,字字教诲,阿娘说想让她嫁予天子。
那时的她只觉内心荒凉一片,面上却不辨喜怒,她叩首做大礼:“儿谨遵阿娘之意。”
正如阿娘所说,她的一切都是阿娘、都是江氏赐予的。所以,她的一切势必要为江氏谋,为镇国公主谋。
孟夏时节,青梅刚熟,她已得顾氏教诲,礼乐诗书无一不通,阿娘为此遍邀长安贵妇至公主宅第赴宴。
名为赏花,实则为她立名铺路。
她虽不喜,却仍面带浅笑地一一应答。
初入夏,日光稍烈,她满是疲惫地去了母亲早已给她安排好的院子。
满园青梅,玉兰花动,她倚在秋千上,不料有人推门而入。
那是他们第二次见面。
翠微院,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她遗落了发钗而浑然不知,她想,第一次见面是在大相国寺,第二次见面是在镇国公主府,巧合而已,她即将入宫,他的身份,知与不知,并无干系。
景明四年,帝下诏谕天下,以江氏为皇后,正位中宫。
大婚之夜,内人却扇后,她终是看清了天子的容貌。
是他,大相国寺的那个公子。
那时的她想,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在其板屋,乱我新曲。乱的是谁的心曲,她已然恍惚。
是夜,该是花烛红泪,女官引领她去更衣,屏风之后,她握着傅姆塞给她的秘戏图,犹犹豫豫。她纠结于是否该主动侍奉君王,却不料他先开了口。
他拿着糕点,笑着问她:“饿了吧?”
她慢吞吞地拿起了糕点,她从未想过,身份矜贵的君王竟也会折节亲自为她送糕点递清水。
她听兄长说起过,今上,是个很温和的人。
大婚那夜,这个说法便已被认证。
他好似知道她的害怕,没有强迫,反而自己去睡了角落处的软榻。
其实那夜,她根本没睡。
她只是在想他名字。
珩,横玉,这个名字很配他。
她又轻声喃喃:“明之...”
他大抵会和她相敬如宾地过一辈子吧。
成婚后,他为她描眉,入夜提醒她切勿贪凉,闲时与她赌书泼茶,他从不会故意去调笑她,反而时时顾念她的感受,生怕举止轻佻惹恼了她。
年年岁岁,岁岁年年,她看着他的侧颜,已然心动。
记得击鞠赛上,她默默然站在台上,看着场下的郡王夫妇,郡王折花环赠王妃以表情谊,两人言笑晏晏,好不羡煞旁人。
羡慕么?江锦书问自己,或许有吧,花环虽不如珠翠名贵,却是郎君亲手所折,节节均是爱妻之情。
她不言不语,原以为这样的失落之情会自己咽下,可齐明之竟是看出了她眼角的落寞。
那时是春日,梨花荼白。
他策马踏花而来。
左手朝她递来一物,那一霎她已眼前模糊。
她只记得,那只手替她留下过伤痕,小心翼翼地扶她上马,如今也递来了她想要的花环。她握着那花环,朝他笑:“我等你回来。”
等你回来。
我等你回来。
少时苦寻许久的青山,她终于找到了。
六月初四,那是齐珩的生辰。
她准备了一纸画轴,一幅画作,两般景象,她想把她的心事都说与他听。
一边是旭日初升,一边是丝丝细雨。
旁人无法领会,唯齐明之一人懂足矣。
东边日出西边雨。
是晴也是情。
其实她的心意早已写在了那本《稼轩词》上。
“明之者,吾心悦之人也。”
天子巡幸江宁,在别宫,月圆花浓,她攀着他的臂膀,去吻他的喉间。良宵缱绻,那一夜,他们终于圆了房。
那是她第二次觉得自己是被爱的。
阿娘在家中时常夸赞她聪敏,凡事一点即透。可在宫中,她却渐渐收了锋芒,专心扮拙。
其实她什么都清楚。
中书令死后,齐明之唯一的政敌便是她的母亲,东昌公主。他要变法,削弱士族的势力,可东昌公主却与他唱反调。两人之间,势如水火。
她在他们中间斡旋,极为艰难。
一边是骨肉血亲,一边是伉俪情深。
她选不了,东昌公主赢,天子必死,天子赢,东昌公主必死,她呢?要么一条白绫赐死,要么在齐珩的爱怜下苟且偷生。
所以最后,她将这个选择给了道义公理。
道之所存,她之所存也。
便是在这危急之秋,她有了身孕。
她都明白,齐珩为了她和孩子已然是一忍再忍,一退再退。
每每齐珩恼怒于母亲违矩的行为时,她总会握住他的拳头,让他的手掌覆在她的小腹上,她虽不语,却已然在告诉他。
求你,放过我的母亲。
她其实,从不无辜。
转眼间,天已入秋,齐珩昭陵遇刺,顾有容被指涉嫌谋逆,因此自裁而死,齐令月与齐珩一度僵持,势必不死不休。
她看着窗外的簌簌黄叶,有些心凉。
她一边忍受着母亲的怒火,一边装傻扮乖地在他面前做好皇后的身份,她其实比谁都清醒,母亲与她骨肉相连,纵使齐珩败了,也不会对她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