徙倚来到蓝树驿站已有一年了。
又到秋季,夷则山南的候鸟悄悄飞往蓝树驿站,倾楸也悄悄地写完了自己的长歌。
他竟然真的拿着一把芜菁琴,那形状像是葫芦的纵向切片的有五根琴弦的乐器。他把所有朋友召集来,声称要给他们唱首歌,却丝毫不提自己之前已给徙倚展示过歌喉,也对她给予过的支持闭口不谈。
徙倚并不在意。
她本就没有寄托太多感情需要在朋友们身上。
给予比接受更轻松,况且,她想要的他们也给不了。
她安静地坐在雨火和江葭之间,在其他人对倾楸和芜菁琴惊讶地大呼小叫时带着淡淡笑容,等待欣赏他的歌喉搭配琴弦声的效果。
“我告诉你,我就是会弹会唱。”倾楸仰着头用鼻孔对江葭,“你只要听一段,就会后悔你刚刚对我说过的话。”
江葭嗤笑着转开脑袋,雨火一脚踢在一粒小石子上,小石子径直朝倾楸飞去,砸中他的脚踝。
她说,“荒谬。”
倾楸疼得咝咝吸气,滑稽又愚蠢。
他一边吸气一边压下琴柱旁的几根弦,另一手扫过所有琴弦。
“九月的风,蓝色的晚铃树。啊九月的风和蓝色晚铃树。”他一边唱一边骄傲地看着雨火和倾楸,“九月的风将晚铃树吹成金黄色。那甜蜜忧愁的金色秋风。”
说不定是他这次的编曲和上次稍有不同,徙倚认为这几个乐句的氛围完全不一样了。上回的清唱是对时光流逝和夏去秋来的感伤,本身构成精巧完整的小天地。而现在,你会认为这几句歌是在娓娓道来,是为一些智慧和见地做铺垫,是落叶归土后化成的精微尘埃。
果不其然他稍微变了调,“农神学徒放下竖琴,庆典雪球从长眠中复苏。我对你们讲起九月以后的大地传说。”
徙倚往身后的石阶靠了靠,彻底放松手脚,舒懒地看向树梢和天空。
因为他对音调的精准把控和可以媲美吟游诗人的平稳气息,雨火和江葭惊骇地对视。她们脸上那种嘲讽的表情全都消失了。
淅舟从刚听到倾楸说要唱歌的时候开始就在奋力憋笑。现在,她似乎肃然起敬。
小滩涂则一直都肃静地望着倾楸。
“大剑和盾牌,长矛和银甲,冬领主的行谊尽数被夏季遗忘。”倾楸唱出人们所认识的平时的他绝对不可能知道的繁琐词语,“逝去的容颜,黄金的美貌,寒变早已厌倦了穿碎花裙。”
这下,连徙倚也惊讶起来了。
“万灵翱翔的广阔雨幕世界,黑剑客等待西风变冷。”倾楸闭上眼睛,颇为享受地耍起复杂的弦法,“钟灵毓秀的往昔,荣光属于冬季。”
这就是他那首长歌的第一段。后面还有两段,用诗化的语言叙述护理秋冬植物和收获它们的作物的方式,远比他展示给徙倚的更完整和精美。
这首歌复杂得远超过别人认为他能把控的。
“他真的把知识都编到小歌谣里了。”江葭对徙倚说。
她有点酸溜溜,每句话都像是被迫说的,“以后他说不定真的可以当个师傅,教别人用小歌谣记东西。”
倾楸十分受用,往自己左肩上一甩头,笑容洋溢地哼一声。
“你跟谁学的弹琴?”雨火问,“霜旦吗?”
“是啊。”
雨火笑着叹了口气,“我看到了,他也有把芜菁琴,但从来都不弹。原来,他是非其人不教啊。”
“哪有嘛,”倾楸得意得有些过头,“他很轻易就肯教我了呀。”
“真能炫耀。”雨火保持耐心和友好,“算啦。你琴弹得这么好,你会不会弹‘剪影草的朋友’?”
“哦——?”倾楸一只眼睛闭上,另一只眼挑衅地看她,“发现我会弹琴,你们就开始随便点歌啦?”
“就当是帮我一个忙。我一直都想跟朋友们合唱一下这首歌。”雨火的耐心马上就用完了。她忽然就面目狰狞,语气凶恶,“你不帮,我就摔了你这把琴!”
她的手拢成爪状伸向芜菁琴,有点虚张声势,不是真心要拉扯。
倾楸急忙护住琴,那股神气活现也消失了,“好好说话,不要动粗!”
“给我弹琴!”雨火铿锵有力地喊。
倾楸被她的嗓门吵得两只眼睛都闭上。
他看上去不耐烦,但嘴角时不时轻轻抖一下,明显是在忍笑。
“吼什么啊。又没说不弹。”他哼哼唧唧着再次抬起琴摆好架势,“你们唱,我弹琴,就不唱了。”
“你得唱,你唱那么好听。”淅舟坐在人群中,双手搭膝盖,朴实真挚又热切地望他,“你不唱的话,我们肯定跑调跑得没谱。”
她抢了徙倚的词,但徙倚颇为欣慰和赏识地看着她。这群人里,终于又有一个成熟点的了。
倾楸肯定没练过这首歌,因为他信手胡谈的几串调子谁也没听过。而后乱音里终于有了点那首经典民歌的影子,但所有人都被他一开始的那一手整蒙了,全都呆呆地张着嘴。他无奈地大喘了一口气,摇头晃脑地唱,“剪影草的朋友,我永远不会忘记你。”
另外五个人这才跟上,“白地村的好姑娘,我永远是你的好伙伴。”
“我为你采撷冬明大域的苦藤花,我为你带来绿斗篷山的索落甜酒。”他们这才唱齐了,于是倾楸的音符又乱下去,像随便洒在绸缎上的纽扣,“清江原的贝糯花穗献给你,丰收森林的絮莓送给你。”
这首歌其实很宁静温馨。因为它,徙倚的心也变得宁静和温馨。不知为什么,她忽然想看向雨火。雨火的神色是她前所未见的认真。奇怪的是,她黑紫色的眼睛比平时更明亮水润,是泪光吗?
“为了你呀我的朋友,我愿离开甜美的家乡。”少年们一字一字地唱下去,歌词就像以挚友们的口吻对光辉女王说的话,“为了你呀我的朋友,我们再赶一段路吧。”
突如其来地,雨火眼光一转,望向了徙倚。徙倚吓了一跳,马上移开视线,紧接着又转了回来。
雨火轻快地笑了一下,眉毛梢一挑一掠,一如既往的骄傲和调皮。但她还是看上去好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