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学过中国古代历史的人,折竹知道刘辩活不到老。但是,她没料到竟会是这么年轻的时候。
其实一切都是有征兆的。
他少年登基,手无实权,内外忧患,除了绣衣楼,他几乎无人可用。
一次又一次的刺杀,宫变,到最后董卓进京,官拜三公。
历史的车轮滚滚而来,几乎无人能挡。
绣衣楼广陵据点得到消息时,她正和王府女官感慨着月亮捞捞又长胖了,考虑给这姐弟俩减肥。
听完雀使的汇报,折竹并没有类似“晴天霹雳”的感觉,“天子被鸩杀”,好像就跟“今天吃什么”一样稀松平常。
她反而感到愤怒,只因那一句“殿下被传毒杀天子”。
别人不知道,她却是再清楚不过的了,全天下的人都有可能杀刘辩,唯独她刘小宝不会。
不过也很好理解,天子驾崩,首当其冲的当然便是与之最亲近的刘小宝。她是广陵亲王,又是绣衣校尉,刘辩死后,她铁定是要第一个被拿去祭天的。
历史从来如此。
尽管她很明白,但人被气到极致,是会忍不住笑出声来的。
女官和雀使面面相觑。
女官提醒道:“折竹姐姐,这不是笑的时候吧?”
“啊……”的确有些尴尬……她止了笑,轻咳一声,“对,现在不是笑的时候。”
她取下发上的金玉首饰,下了第一道命令:“天子驾崩,王府内停止一切宴饮舞乐,按规制为先帝服丧。”
女官领命而去。
待女官走远,她方转向雀使:“雒阳据点八成是没了,想来人员和文书都已在撤回的途中,召集本地四部人员,水陆并行,前去接应。”
雀使应了声是,又问:“那殿下那边……”
“有傅融和阿蝉在,会没事的。”她望向雒阳方向,天,终究还是变了。
“折竹姐姐,你回去休息吧,候了一天了,这里有我和阿蝉。”渡口边,先行回来的绣衣楼雀部首座朱羽劝折竹说。
折竹望着黑沉沉的水面,摇了摇头:“算时候也该到了,我再等等。”
话音刚落,就见阿蝉猛地抬头:“来了。”
阿蝉的耳朵是最灵的,虽然水面依旧平静,可她们又耐心等了片刻,果然就见一只小船绕过芦苇荡,缓缓出现在众人的视野里,船上只一人独立。
“楼主,是楼主!”朱羽喊着,指挥人下水去拉船。
“恭迎楼主回驾广陵。”刘小宝上岸后,绣衣楼众人拜道。
折竹更是喜不自胜:“小宝!”
“折竹姐姐……”刘小宝双手搭上折竹的胳膊,两只眼熬得都是血丝,“刘辩他,他……”她咬着唇,强忍着不让眼泪落下。
“我知道,我都知道。”折竹拥她入怀,本想要拍拍她的背,却发现她的衣衫血迹斑斑。
“还有傅融……”
“你受伤了。”折竹打断她的话,“我们先回去。”
她又转头向朱羽道:“派个人快马去通知医师,让他们今夜都来王府待命。”
“是。”朱羽自去安排。
“小宝,我们……”折竹的话尚未说完,便只觉身上一沉。
她吓了一跳,赶紧查看了刘小宝。还好,原来是这孩子睡着了。这一路上到底给累成什么样了?
她松了口气:“安心睡吧,你回家了。”
医师检查之后,确认刘小宝的伤都是皮外伤,不曾伤及性命。
只是上药的时候,她虽还在睡梦中,却依旧会疼得倒吸一口冷气。
看她皱眉的样子,折竹好不心疼,只能放缓上药的速度,又让侍女在一旁打着扇子,清凉一点,好歹不那么疼。
不过这家伙是真能睡呀,从黑夜睡到白天,又从白天睡到黑夜,米粥煮了几锅,最后都给阿蝉她们分了,又炖上一锅新的。
“折竹姐姐去睡会儿吧,殿下这儿有我们呢,等殿下醒了,我们马上就喊你。”女官和侍女都劝她说。
折竹剪了烛花,笑着摇了摇头:“我刚才眯过了,这会子也不觉得困。”说着她又望了眼床榻上的人,对她们说,“倒是你们,先去睡吧,我要是扛不住了,再叫你们。”
这几年王府中人都深知她的性子,向来是说一不二的,因此也不再坚持,拉上门出去了。
不知又过了几时,折竹刚对完蜀中送来的账簿,就听见榻上的人嘟囔了一声:“好饿……”
“小宝?”折竹丢下笔,起身行至床榻前,“小宝,你醒了,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刘小宝的眼皮动了动,像是费了很大的力气,才终于掀开一条缝:“唔,折竹姐姐……”
“嗯,是我。”折竹伸手到她额上,替她遮了些光亮。
“我不是在做梦吧?”刘小宝抽出一只手来晃着。
折竹明白她的意思,握住她的手,轻轻笑道:“不是梦,你已经回来了。”
她像是要确认似的,努力捏了捏折竹的手,却因为睡了太久,再加上长期未进主食,压根使不上多大的力气,就跟小猫挠痒似的。
折竹好笑:“饿了吧?炉子上还煨着粥,我给你盛一碗来。”
她想要放开手,刘小宝却没肯松。
“嗯?怎么了?”折竹又坐了回去。
“真的不是梦吧?”她的眼睛已全然睁开。
折竹替她将脸上的发丝绕到耳后,郑重地向她保证:“不是梦。”
粥是拿鸡汤煨出来的,又将鸡肉撕得细细的,添点干贝,同米一起熬。出锅的时候再撒点葱花,对于饿了几天的人来说,可不要太诱惑了。
刘小宝一连吃了三碗。
在她还想要再添第四碗时,折竹拦住说:“行了,三碗已足够了,再吃下去就该积食了。”
吃了粥有了力气的刘小宝,自然也就有精力开始耍赖了:“我都好几天没吃饱饭了,别说是这一锅粥,你就是给我牵一头牛来,我都能吃得下。”
折竹收拾了碗勺,翻了个白眼:“就是因为你许久未进食,身上还带着伤,才不能让你多吃了,不然脾胃受不了。先拿粥调和下,吃个两三顿适应了,再慢慢给你上些米饭荤菜。”
“吃两三顿的粥啊……”刘小宝的嘴噘得都可以挂油瓶了。
折竹才不吃她这套:“这里可不是在雒阳了,傅融他们或许会惯着你,我可不会,你的身子最要紧。”
提起傅融,刘小宝明显怔了下:“他中箭之后掉下山崖,眼下也不知是死是活。对了,他的心纸君呢?能联系上吗?”
折竹摇了摇头,倒了杯茶来让她漱口:“没有消息,或许也是好消息。”她安慰说,“明天我就让人去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总不至于掉个山崖,就穿越到其他时空去了吧?”
刘小宝哑然失笑。
漱了口,她将杯子递还给折竹,视线落在她发髻上的那朵白簪花上。
“刘辩他……”她喃喃,不觉又红了眼睛。
折竹无声叹了口气,抓着她的手拍了拍:“今晚在我这里,你还可以为他掉眼泪;明天,等太阳升起后,你就是这广陵的王,你要背负的,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沉重,不能再让别人看到你这个样子。”
刘小宝的眼泪悄然落下:“折竹姐姐,长大真的好没意思。”
折竹歪到榻上,任由她挪过来靠着自己的肩:“怎么会呢?长大其实很有趣的。”
“哪里有趣呢?”刘小宝很不开心,“长大了,要面对的事好多。刘辩都是天子了,可他也常说,想回隐鸢阁。结果呢?隐鸢阁没回成,他的小命都没了。”
折竹搂紧了她:“他是不幸的,他的不幸,是很多方面造成的。可这也不能说明,长大就不好。
我以前也跟你一样,觉得小时候无忧无虑多好啊,每天只要吃和玩。长大,变老,看着自己爱的人离开,或者死去,仿佛都是很恐怖的事情。
可后来我才发现,人的想法是会随着年岁的增长而改变的。就像你的口味,小时候你不爱吃的,长大了,反而喜欢吃。
只有不断地成长,你才会越来越成熟,越来越有智慧。见识不同的人,经历不同的事,学会取舍,懂得争取。
我以前是很怕死的,就是那种半夜醒来,想一想都觉得很恐怖,会吓得睡不着觉。后来经历的事多了,年纪上来了,我就突然意识到,死亡或许真的是上天给予我们人类的礼物。
突然有那么一天,我意识到我是会死的,我不再害怕,反而觉得很安心。知道一切都终将会结束时,我反而很平静了。”
她看向刘小宝,她睁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好像听明白了,又好像没明白。
折竹亲昵地与她贴了贴额头:“我想,或许你现在还体会不到。不过没关系,终有一天你会明白的。我想说的是,或许对刘辩来说,死是他的解脱。”
“会吗?”刘小宝困惑。
折竹点了点头:“但是对现在的你来说,这些都还很遥远。你和刘辩不一样,你的话,”她像是想起了什么,莞尔一笑,“在我们那儿,曾经非常流行的一句话,叫‘人生啊,它就是一片旷野’。
小宝,或许你还没意识到,你的旷野,才刚刚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