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见到陈登,他又消瘦了许多。
“广陵那边还好?”
“还没有她的消息吗?”
“你怎么样?”
这几年碰面,他开口总是这三句。
折竹的回答亦没有什么新意:“还好”、“没有”、“还行”。
然后他们俩就会怔怔地望着彼此,片刻后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孟卓呢?他怎么样?”回去的路上,折竹问起张邈。
自从那件事后,张邈本就病骨支离的身子,更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可这次陈登的眼中却闪过一丝欣喜:“这几日他倒好了些,能起身,还能出房门了。等下他见了你,肯定会很高兴的。我们难得见上一面,收拾收拾,一起去钓鱼吧。”
他说着,又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也好久没钓鱼了。”
折竹明白他神色间的那一抹落寞是因为什么,所以她强忍着心口的酸楚,答应道:“好啊。”
张邈似乎真的好了许多,外面阳光很好,他换好了衣裳,坐在廊上晒太阳。
陈登兴冲冲地让人准备钓具、鱼饵,和杂七杂八出门要带的东西。
张邈就看着他这样忙忙碌碌:“你来,他很高兴。”他的声音很轻,乍一听像是被日头晒懒了。
折竹正给他穿着个新珠串,这些珠子也都已经旧了,只有在阳光下,才能稍微看出点昔日的光泽。
“怎么,难道你不高兴?”折竹故意反问。
张邈抬起眼皮,应当是白了她一眼:“小陈老说我嘴毒,我看你也没少刻薄,他倒不肯说你。”
“哎呀,吃醋啦?”折竹心情也好了起来,笑着逗他。
他也轻轻笑了笑,靠着柱子挪了下身子,这样就能看见外面更多的天。
“还回广陵吗?”他突然问。
折竹串珠的手顿了一下,继而一笑:“回呀,为什么不回?”
张邈的视线从天际移回到她脸上:“你跟小陈一样,都觉得她还会回来。可是,都这么久了……”
这时外面有人来报,似乎是江东那边有情况。
陈登的钓鱼计划无奈暂时搁浅,他要去江边巡查。
折竹和张邈都安慰他说,等他回来再一起出门。
目送陈登匆匆离开,突然折竹手中的一颗珠子不小心滚落到廊上,咕噜噜转到张邈身边。
他捏起那颗珠子,夹在食指和拇指间轻轻摩挲着。
“带着小陈走吧。”他突然说。
折竹抬起眼,他脸上没什么神情,只是淡淡地笑:“天下之大,总还有战火烧不到的地方。你们一起去,过安安生生的小日子。
什么天下苍生,黎民百姓,不要管了,都不要管了。
人这一生啊,无论贫穷还是富有,智慧还是愚蠢,轰轰烈烈的英雄,平平淡淡的凡人,千般算计,万分求取,到头来,都只是一场空,一场空啊……”
折竹没有接他的话,沉默地继续串着珠子。
折竹知道,他其实也明白的,无论是陈登,还是她,抑或是刘小宝,甚至是他张孟卓自己,若是那么轻易肯听劝,也就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了。
“珠子给我。”折竹朝他伸了手。
张邈缓缓地将那颗珍珠放到她掌心:“小陈常说,同归华台,同生莲上。若是有来生,还想跟我们相见吗?”
折竹哑然失笑,抬头看向他:“大概很难吧,我要是死了,应当会回到本该属于我的那个时代。可你们嘛,这中间隔着几千年呢,轮回那么多次,就算是再相见,喝了那么多碗孟婆汤,应当早已把我忘得干干净净了吧?”
张邈又望向天,悠悠笑说:“这还真说不准呢。”
“好了。”折竹终于将珠串重新编好,“来,我给你戴上。”
她挪到张邈身边,握起他瘦得不能再瘦的手,将珠串套上去。
她已经尽可能将珠子穿得紧密了,可珠串落在他的腕上,依旧大了些。
他仿佛没察觉,只抬起手腕,迎着天光,眯了眼看。
“真漂亮啊。”他感慨。
折竹自觉应当是年纪大了,他就这么一句话,她却没来由鼻头一酸。
怕被他发现,她也抬眼望了天。
“今天的天气可真好啊。”她俗套得像个古板的英国佬。
张邈当然不知道了,他也跟着点了点头:“是啊,天气真好啊。”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阳光太过于刺眼,他闭起了眼:“有没有带琵琶?好久没听你的琵琶了,我想听那首《水调歌头》。”
折竹点了点头,又想起他现在闭着眼,于是又嗯了一声,从包里取出琵琶来。
“明月几时有……”
……
折竹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走的,直到陈登回来。
他搬了梯子,爬上屋顶,挥舞着张邈的旧衣,一声一声呼喊着他的名字,撕心裂肺,杜鹃泣血。
折竹静静地坐在他的灵前,看着他安详的面容,她最后替他整理了稍大的珠串。
“还好,这次你没再评论我的琵琶说,只有‘蛙声一片’了。”明明是件好笑的事,她却哽了下,“要不,你再说一次吧?你再说一次,我保证不会拿琵琶砸你了。”
一滴清泪落下,坠在珠串上,绽开光华万千。
折竹没有想到,袁基会来吊唁。
陈登说,是他同意的,想必孟卓泉下有知,应当也不会反对的。
丧仪之上,折竹没怎么看他。
丧仪结束后,他又和陈登谈了许久。
再见时,他本该登车离去的,可他没有。
他走到折竹面前,说了声“对不起”:“伍丹的事……”
折竹终于看了他,曾经金尊玉贵的袁氏长公子,如今脸上也只剩憔悴。
“我知道,你已经尽力了。”折竹浅浅地笑,“如果非要说的话,我也没有保护好她。”
袁基踌躇着,再度开口:“如果有需要我的地方……”
折竹点了点头:“我们会的,多谢。”
大概是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安静了片刻,袁基轻轻叹了口气,转身要走。
“袁基,”折竹还是开口叫住了他,“她会回来的,她一定会回来的。”
她说得这么斩钉截铁,不知道究竟是说给他听呢,还是在告诫自己:“所以你要撑住,一切都会有个结果的,会有的。”
袁基伫立片刻,再度转过身来,郑重朝她揖了一揖。
折竹和陈登将张邈送回了他的故乡寿张。
新坟孤寂,但要不了多久,也会青青是茔。
陈登洒下一杯薄酒:“贤兄,回家了,好好安歇吧。”
风卷着纸钱,星火点点,消散在暮色里。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折竹牵过夜雪:“走吧。”
他们的头发忽地被夜风吹得扬起,像是故人亲来道别。
陈登正了衣冠:“贤兄,我们……”他本想说“明年再来看你”的,可这个承诺,他说不出口。
思绪如江边春日柳条千千万,最后只编织成一句:“贤兄,就此别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