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下有不少杏林中人聚集而成的教派盟会,例如丹盟、神丹阁、白鹭会等等,但放眼天下,敢署医谷之名的,唯有一处。
世人皆知医谷隐于山越芒山深处,医谷谷主是当世回春圣手,无有他不能治愈之症,然却少有人知如何进谷,如何求医问药。
有传言说医谷谷主鹤发雪须,是个精神矍铄的老头;也有传言说医谷谷主早已仙逝,否则怎么从未有人说见过其人;更有甚者说医谷谷主是上界医仙下凡,因此怕乱了因果,轻易不救凡人。
若不是世间偶尔得见医谷弟子云游行医,且个个都是当世好手,所谓医谷怕是只会被人当作一个虚无缥缈的传说罢了。
因此,一听到“医谷”二字,百姓的热情十分高涨,目光热切地投向了商成洲身后的齐染。
白发雪肤,容色冷峻,遗世独立,气质凌然,再加上医谷的名头,百姓顿时先入为主,只觉得这人一看就是个神医模样。
虽然……扎着一个不伦不类有些潦草的麻花辫,衣摆也颇有些泥泞……但是神医嘛!本事越大的人,越有些与众不同的癖好,说不定是刚进深山挖完了千年人参呢。
可以理解,可以理解。
至于为何不将商成洲当成大夫?
大概是因为他更像那个神医说要给病人开颅,他便二话不说抽刀劈人脑袋的那个。
不是善茬,不是善茬。
百姓蜂拥而来,段家的护卫虽竭力维持着秩序,却挡不住众人一颗热切的心。他们纷纷张着胳膊伸个手,想摸摸神医的雪白的袖子和头发,仿佛摸一下百病全消,摸两下延年益寿。
商成洲被这场面吓得头皮发麻,一把将齐染拉到身后,肌肉微微绷紧,手已按在腰间的刀柄上了。
他忍不住在齐染耳边低声抱怨:“这长公子是故意的吧!”
齐染嘴角微抬,面色却很是冷淡,开口唤住前方在人群中开路的段采:“段公子。”
“人群拥挤,易生事故,段公子还是让百姓散了吧。”
段采只眨眨眼,状似颇为无奈地道:“百姓热忱,爱戴医谷之名,此时怕是段某说话也无用了啊。”
齐染眸光闪烁,只道一声:“如此,得罪。”
随即转头在商成洲耳边耳语两句。
商成洲听着他的话,挑起半边眉,定定看了齐染一眼。齐染朝他浅淡的一点头,商成洲便轻吐一口气,朝着人群高喊道:“医谷受段家相邀,七日后将在段府门口义诊五日,段家慷慨,期间药钱全免,均由段家所出!”
“今日初至苴城,望诸位让个通路,让大夫尽快回去落脚歇息,待做好准备,才好为百姓出诊。”
声音以内力加成,竟压过了喧嚣的人声,远远地荡开。
一时四周寂静无声,随即更大的喧嚣声起。
“好!医谷仁心,在下敬重!”
“段家真是大方!”
“大善人!大善人啊!”
百姓立即自发地为几人让开道路,有想上前的都被身边人抬手拦下,还有不少脚程快的,立马离开人群去通知街坊邻里这个好消息。
几人也终于在目光灼灼下,登上了段家来接人的马车。
车厢内很是宽敞,足够六人同车不显拥挤,车座上铺着蜀锦包裹的软垫,座间还有一小桌,其上摆着点心和茶水。
段采示意二人落座,随即为两人斟上茶水,上好的古树滇红,醇香浓厚。
商成洲不爱喝茶,只抱着刀有些不悦地看着这位看起来清风朗月的白衣公子。
公子含笑,轻摇折扇:“二位真是,一张口就为我段家送出去好大一份情。”
齐染轻抿一口茶水,平淡道:“彼此。”
段采轻笑一声,只道:“今日天色已晚,段某已通信家中长辈,贵客可先在府中稍作休整,明日再与我家长辈详谈。”
齐染只垂眸喝茶,不发一言。
商成洲抱着刀面色紧绷,本想说些什么,又忍住了。
段采见状,也只微微笑笑,便低垂眉目,不再多言了。
残阳如血,马蹄笃笃敲在泛着金红色光芒的青石板上,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随着车夫的一声吆喝,段府到了。
段采将二人交给管事后便行礼作别。
穿过无数曲折回廊,管家将二人带到了西边的一处厢房,一处前堂相隔出两个屋子,推窗便能赏见水阁亭台,茂林修竹。
“贵客稍等片刻,会有下人将餐食与热水奉上。”管事作揖退下,将空间留给了两人,只留了两个小厮在院门处待命。
两人步入前堂,商成洲立刻反身将门合上,透过门缝鬼鬼祟祟地朝外看了一眼,随即快步走到已半瘫坐在椅子上的齐染身边,压着嗓子问:“解释解释?”
齐染提起桌上的茶壶,为自己倒了一杯茶水,竟还是有些滚烫的温度。
他低敛眉目轻吹一下茶汤,散去热度:“看出什么了?”
商成洲紧蹙着眉:“只觉得那个段采,不是好人。他借风点火,还非要在事情快了结的时候,道出你的来历,惹出麻烦,却要你来解决?”
“还有,你真是医谷……神医?真要去帮他们义诊?”
齐染放下茶杯:“直觉倒是挺准。”
他抬头间又对上了那双被夕阳染上灼灼金光的琥珀眸子,于是很是淡定地移开了视线。
他看向手中轻晃的赤色茶汤:“如若我猜的不错,他整治那个段长风,应是家中早有授意。”
“世家大族,明争暗斗之事定然不少。”
“趁着家主不在,先让段长风嚣张一段时日,再借你出手之时把事态闹大,除了段家二房一脉,断了自己几根头发,还博了个好名声。”
“至于道出我的身份……”齐染轻笑一声,“世家子弟,心气高得很。他能一扇子削了自己表兄弟的子孙根,却不见得乐意看到一个外人将段家子弟踩在脚底。”
商成洲挠了挠蓬松的发尾:“这么说……还是我惹出来的事?”
齐染灰蓝色的眸子轻瞥他一眼,只道:“也有可能只是单纯想看你笑话,给自己寻个乐子。”
还有一种可能,段采想以此作为一个考验。
时隔数十年,突然有人拿着段家给医谷留下的信物来苴城求见,即便信物为真,人却有可能是假借医谷之名行事。
若是冒名顶替者,遇到这般情形怕是早已手脚发虚、冷汗涔涔。
也许还有其他目的,但总而言之,这位长公子确实算是个心思缜密之人。
仅仅一瞬的思潮翻涌,齐染未将这些猜测诉诸于口,只抬眸轻瞥了一样商成洲,想起这人面对汹涌人群那个手足无措的样子,确实十分之有趣。
嗯……像一只脊背弓起,尾巴炸毛的猫。
商成洲将长刀往桌上狠狠一拍:“可恶!”
力气有点大,震得齐染茶盏没端稳,泼了两滴沾到了雪白袖子上,他眉头一跳。
商成洲愤愤地坐在他身侧,随即有些犹豫地开口道:“那你为何要说,是段家请你来义诊?还要他们出药钱,他们能愿意?义诊五日,你……你身体受得了吗?”
他第一日见他说了不过多说了几句话,第二日就萎靡到两字一蹦。
这要真义诊五日,五日后他怕此人这辈子都是个哑巴了。
且坐堂是个辛苦事,齐染这身体情况五日下来……感觉得在榻上躺两个月才能缓过来。
齐染似是没想到他会这么问,将茶盏放到桌面上,定定地看着自己沾上茶渍的袖子。
“无碍。”
他顿了顿,思索了片刻,竟多说了两句。
“他试我身份,我便告知于众我确是医谷来人。”
“来此义诊,本就是我持信物寻段家的对价,是应尽之事。”
“众目睽睽,一言已出,再不能悔。一点药钱对段家而言无伤大雅,能请来医谷中人可见其交游甚广,足见百年世家之威能。”
他轻提起嘴角:“此举是帮段家扬美名,他应当感谢我才是。”
言罢,齐染站起回身,竖起食指,轻点薄唇:“好了,今日的问答时间到此为止,早点歇息。”
他眉间确实隐约可见疲色,商成洲看着他离开前堂,掀起帘子,缓步踏入西侧那间厢房。
商成洲垂眸看向他未喝完的那盏茶水,赤色的茶汤里浮沉着黑色的茶梗,闻起来并不如马车上那一壶茶香气浓厚。
他轻哼一声,只觉得满腹复杂心绪无从消解。他确实还有许多问题想问齐染,比如他的来历,他的身份,他的医术,他的目的。
但想想自己,又觉得无甚好问的了。
堂厅里只有风拂过竹林的簌簌声,桌上的那半盏茶也已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