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间,已到了义诊第五日。
先前福安堂的老大夫和段府府医,会与城中其他愿意来义诊的大夫轮换,唯有程煜和齐染是真真正正坐了五日的诊。
待看完最后一个病人,程煜提起身边泡了罗汉果的茶壶,猛灌了自己几大口,直喘粗气。
再回头,却看到自己那好似不食人间烟火的小师叔,还在细细和段府管事交代着几位留诊病人的后续用药和事项。
程煜顿时用无比崇敬的目光看着齐染,他现在可是一点都不想动了,只想回去后沐浴一番直接睡到第二日。
他趴在椅背上,眼皮沉沉,半睡半醒之间,却突然听到有声音在头顶响起:“你们准备什么时候回医谷?”
程煜唰得瞪大眼睛,摇了摇脑袋保持清醒,却已习惯了这位神出鬼没的黑衣刀客的突然现身,只揉着眼睛道:“义诊结束了,商公子如果着急的话,明日我便带你回医谷吧?”
“什么意思?”商成洲紧蹙着眉头看着他,“齐染呢?”
“小师叔?”程煜愣愣地看着他,“我不知道啊。他先前只和我说,如果你提起想进医谷的事情,就让我带你回去……”
“咳。”
听到身后熟悉的轻咳声,程煜背后顿时一僵。回首果然对上了一道掩在帷帽里的冰冷眸光,并接收到了其中写着罚抄二十遍的恐怖意味。
他顿时捂住嘴不再说话,蹑手蹑脚地从二人中间一路跑远了。
商成洲的眉并未松开,仍面色沉沉地看着齐染。
他戴着帷帽,看不见神色,但商成洲猜想此人必定又是那一副敛着眉目,无波无澜的模样。
“他说话不中听,并非我本意。”齐染摘下帷帽,果然低垂着眉目,并不看他。
“我先前以为你已离开,想你也许不愿再见我。所以才交代他,若你来寻他带路,只管应允便好。”
他容色很浅淡,但商成洲莫名觉出了几分可怜的意味。
他抿了抿唇,不知道该怎么接这话,于是选择接过齐染手上的帷帽,转身离去了。
他听见身后轻缓的脚步声,知道齐染就在身后:“怎么不问我今日的晚食在哪儿吃?”
“听你的安排。”
“我若说没有安排呢?”
“那便早些歇息,也很好。”
商成洲停住了脚步。
他转过身,轻嗤一声道:“我这些天听你和人唠叨‘饮食有节’,耳朵都快磨出茧子了。神医架子摆得大,自己倒是‘饮食无节’得很。”
齐染雪羽似的睫毛轻轻颤了颤,稍稍侧过了头,却不言语。
“怎么,是不是又想说什么‘反正不会死’?”
见他阖着眸子不说话,商成洲又是一阵无名火,正欲再冷嘲热讽两句,却见眼前人身形一晃,竟直直向前倒去。
他瞳孔骤缩,急忙上前一步,手上的帷帽落到地上被他一脚踩碎,再一瞬间便被药香扑了满怀。
“齐染、齐染?!”商成洲轻拍他单薄的背脊,有些失措地环顾四周,想叫程煜来看看。
但他二人此刻已快要走到寺门前,门前中庭两侧各种一棵百年菩提,两人身影被婆娑绿荫遮住大半,一时半会儿怕是根本无人会注意。
“程——”商成洲正打算喊人,却被一双手突然环过了细窄的腰腹轻轻扣住,吓得他猛地哆嗦了一下,像被掐住了脖子一样瞬间噤了声。
“我没事,只是累了。”齐染的下巴轻轻垫在商成洲肩上,言语间细微的气流拂过他的耳畔。商成洲觉得耳垂阵阵发痒,下意识侧了侧头。
齐染极轻地笑了一声,随即放松双臂,微微弓起背脊,将头枕在商成洲肩侧,脸埋进了这人的颈窝里。
高挺的鼻尖恰好抵在颈侧动脉的位置,他细数着这人的脉搏,感受着那跳动的血管泛起的滚烫热意与温度,无一不在彰显着这具躯壳内蓬勃的生机和活力。
掌下的肌肉几乎快绷成了石头,他用冰凉的指腹隔着布料划过那些起伏的线条,仿佛只是在描摹一幅画:“一直没有机会同你说……谢谢你带我回来。”
“也谢谢你接住我。”
“你还愿来见我,我很高兴。”
他似是微微叹了一口气,声音轻得宛若耳语:“先前……对不起。”
商成洲已完全呆住了。
齐染的动作弄得他腰后很痒,他想躲,可他的大脑完全处理不了这些信息,只能木木地站在原处,手还搭在齐染的肩背上。
直到这个突如其来的拥抱逐渐变得松缓,这个莫名其妙的人也靠着他渐渐滑落下去。他下意识将人一手捞起来,却发现此人双目合拢、呼吸平缓,已是熟睡的模样了。
僧人已敲响暮钟,庄严肃穆的钟声在这座城池上空一圈圈荡开。却无人发现寺门那棵硕大的菩提木下,落日余晖被菩提叶搅碎成细碎的光斑,洒落在了一黑一白两片交叠的衣角之上。
商成洲拢着人呆站了片刻,耳根后知后觉地漫上滚烫的红潮。
……
第二日。
齐染醒来的时候已将近午时。
他神智已然清醒,但沉重的疲惫感却压得他四肢百骸像灌了铅一样动弹不得,只能闭着眼睛在床上缓过这阵。
他回忆起昨日,几日的疲惫积攒下来,那时的自己,神智并不算清醒,因而做了些通常不会做的事,也说了些往常不会说的话。
但齐染并不后悔。
他只后悔昨天睡过去得太快,没能好好观察一下某人的反应。
待身上稍稍回拢了些力气,他刚由平躺转为侧躺,便看到了枕边一张跟画一样大的“纸条”。
粗黑的墨迹将笔画糊成黑色的一团团,相比文字,更像什么大猫爪印。
齐染半撑起上身,提着那张纸细细分辨了半天,总算认出了上面写的内容:
我和程煜会(划掉)回医谷了,你好好休息。
齐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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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啊——”
程煜大大地打了个哈欠,睡眼朦胧地看向对面抱着刀紧闭双目的商成洲:“商公子,你真的和小师叔说清楚了?我可不想再受罚了。”
商成洲紧绷着脸,耳垂却已染上薄红:“自、自然。”
“那便好,我先睡一会儿,麻烦到了芒山山脚下你再喊我。”
言罢,程煜脑袋一歪,竟就靠着马车车厢睡过去了,不过几息功夫便打起了小小的呼噜。
这莫非是什么医谷弟子的特有技能吗?!
商成洲想起昨日,恨恨地咬了咬牙。
昨日后半段的记忆几乎是一片空白,待他回过神的时候,已是今日清晨了。商成洲望着鱼肚白的天空,找段府熟悉的小厮要了辆马车,便把还窝在被子里的程煜一齐提走了。
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齐染。
其实抱一下也没什么,部族里经常有汉子和汉子拥抱,抱得可比齐染的力气大多了,非要两人的胸脯肉撞得震天响才算数。
更何况若认真算起来,两人认识第二日的时候,商成洲就抱着齐染从芒山飞到了苴城;这几日义诊结束回段府的路上,齐染总是半途就开始打盹,他也只能一手拉着缰绳,一手揽着他上身将这人摁在胸前,才好让他不至于从马上滑下去。
在那些来求诊的病人眼里,齐染是医谷的神医,但是在商成洲眼里,他也只是个重伤未愈的病人而已。
商成洲习惯照顾病人,便下意识照顾他了。
齐染帮了很多人,那他就帮帮他,这没什么,很简单的活计。
毕竟他身量很轻,神智混沌的时候也很听话,让做什么就做什么,是个很好养活的人。
所以,他抱一下自己,道两句谢,再为之前隐瞒的事情说一句对不起……这也没什么。
道理是这个道理。
可商成洲回想起那人温凉的吐息喷洒在自己脖颈,冰凉的指尖如游蛇般在自己背后划动,就觉得自己鼻间仿佛仍满溢着清苦的药香,背后肌肉更是像被细针扎过一样、刺挠得发痒。
他略感不适地换了个坐姿,将怀里的长刀抱得更紧。
段家的高头骏马脚程极快,不到半日便将两人带到了芒山脚下。
商成洲跳下马车舒展筋骨,和段府的车夫道了声谢,转头便看见程煜睡眼惺忪地抱着自己的小布囊,手脚并用地爬下马车。
和车夫作别后,程煜领着商成洲钻进林间的小道,只是人仍在犯困,脚下的步伐迟滞又拖沓,还要不时被树根或者碎石磕绊上两下。
商成洲抬头看看天色,只觉得照这速度,天黑了他们也进不去医谷。
他索性上前一步,一把提起程煜的腰带,脚尖一点,便轻身飞上了树杈。
程煜刚想尖叫,就被呼啸而至的山间冷风灌了满口,这下彻底清醒了过来。
他用自己的小布囊捂着眼睛,迎着风大喊道:“呜哇商公子!好、好臂力!只求你一定要抓稳了,我、我害怕啊啊啊——”
高昂尖利的惨叫声刺得商成洲眉心一跳,低喝道:“安静点,不会掉下去的。”
他提着程煜飞身掠过密林,不过多时便到了他初遇齐染的那处山间野地。
商成洲抱着胳膊,对手脚发软坐在地上的程煜道:“我当初就是在这里遇到你小师叔的。医谷入口,是不是在这附近?”
程煜迷茫地环顾四周,随后一骨碌爬了起来:“是!商公子跟我来。”
他领着商成洲穿过他先前被华池门刺客追杀的那片密林,最后停在了一棵无比眼熟的双生柏树面前。
商成洲:……
他当初在这棵树面前绕了整整三圈!三圈!
商成洲围着这棵双生柏左看右看,甚至上手抠下一块树皮,放到鼻下轻嗅了嗅,却依旧没看出半点门道,便猜想医谷果然有独到的开谷秘法。
他回头看向程煜,轻抬下颌示意他开门。
程煜却低着头,一直在自己的布囊里翻找,寻摸半响总算摸到一物,递给了商成洲——赫然便是那琉璃碧桃枝。
商成洲接过碧桃枝,眉头紧锁:“为什么会在你这里?”
他还以为仙灵碧桃仍留在齐染那边为他疗伤。
程煜疑惑地挠挠头,有些不解:“嗯?若不带着它,商公子可见不了谷主。小师叔没和你说么,谷主救人要……”
“一件仙遗器,我知道。”商成洲托着碧桃枝,觉得莫名有些烫手。
芳君和仙灵碧桃都栖身其中,商成洲自然不可能再将它当作一件死物随意去做交换。
何况……每次看到它,他总难免想到当时血雾散尽后,齐染那惨烈的模样,总叫他心里不痛快。
但他并未多言,只收起碧桃枝后退一步,将空间留给程煜。
“需要我闭上眼吗?这开谷的秘法能让别人听见么?”商成洲体贴地问道。
程煜歪着头眨眨眼,一脸清澈茫然:“不需要啊。”
于是,商成洲便看到他抬起头,拎着自己的小布囊,对着那棵双生柏树扯着嗓子大喊道:
“师祖!开门!我是程煜!我回来了!!!——”
“回来了——”“来了——”“了——”
层层回声在山林间回荡。
商成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