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雅闻言,未有丝毫犹豫,两步便走上前来。她一边捋起了袖子,一边弯腰便从靴筒里抽出一把小匕首,“锵”得一声拔刀出鞘,竟直直便要往胳膊上划。
“且慢!”
孟淮泽赶紧拦下:“我用针取血,不用匕首。”
“哦。”天雅点点头,将胳膊伸到孟淮泽面前,“若为救人,想取多少尽管取。”
孟淮泽朝她感激地笑笑,立刻从针囊中取出几根细长的银针,轻轻按住她的手臂,在各处穴位精准下针,最后在那手肘下三寸的位置利落一刺,再轻轻捻转针尾。
紫红色的奇异血液顿时如小溪般缓缓淌下,被早有准备的孟淮泽拿了个玉碗稳稳接下。
直至盛了小半碗,他才猛地抽出长针,而那鲜血竟瞬间止住了,只余一点小小的血点。
商成洲将齐染不住痉挛抽搐的身子紧紧摁在怀里,看着孟淮泽手中的玉碗,琥珀眸晦暗不定:“你想如何?”
孟淮泽握着玉碗的指节泛出隐隐青白,素来含笑的眉眼更是前所未有的冷肃,沉声道:“赌。”
“既然平衡已经崩毁,那就没有维系的必要了……与其让那杆秤晃动不止,不若直接倒向另一方来得更好。”
“没有医谷的药,他的身体经不住这样呕血。”
孟淮泽将玉碗递到齐染唇边,一手轻轻捏开他的下颌:“师弟……小染?咽下去试试。”
可就在血液即将触及唇瓣的一瞬,齐染突然剧烈地咳喘起来,他的眼睛猛然睁开,灰蓝的瞳孔边缘竟流转着一圈莹莹蓝光。
他猛地偏头躲过那玉碗,青筋暴起的手指紧紧抓着商成洲的衣襟,似是极为痛苦地喘息着。无意识抓挠间,几道刺目血痕在蜜色胸膛上蜿蜒而下,甚至滴落了几滴赤红血珠。
商成洲却浑然不觉,掌心贴着他冷汗涔涔的脸,不住唤道:“齐染,齐染?看着我!”
可怀中人灰蓝色的眸子涣散失焦,一时仿佛听不见任何声音,胸膛剧烈起伏,突然像是被什么扼住了咽喉一般,深喘了一口气。
商成洲仿佛听到错骨归位一般的“咔哒”一声,随即齐染整个人瞬间软倒下来,攥着他衣襟的手也缓缓松开,无力地垂落到身侧。
“师弟!”
孟淮泽急忙探手去试他的脉搏和鼻息,片刻后蹙眉道:“……好像只是昏睡过去了。”
商成洲仔细听着怀里人清浅的呼吸和心跳声,确认他无事后,才猛然发现自己的后背竟已被冷汗浸透了。
可胸腔内那股患得患失却依旧拉扯得他心脏咚咚作响,他垂下头,鼻尖却轻轻蹭过他的额头,滑落到眼窝,再轻轻触碰那霜白的睫羽。
他极小声地呼唤道:“……齐染,齐染?好点了吗?可无事了么?”
可怀里人依旧毫无动静。
他一声又一声唤着,直到某一刻,那纤长的睫羽微微颤动了一下,齐染微微侧首将脸靠向他颈窝,近乎以气声道:“……嗯,在呢。”
商成洲方才重重地阖上眼,颤抖着长舒一口气。
孟淮泽一直静静地看着这一幕,直到此刻,也才真正放下心来。他将手中盛着紫红色血液的玉碗轻轻搁在车辕上,不经意间一瞥却猛地睁大了眼睛——那碗中原本泛着诡异紫色的血液,竟悄然褪去了几分异色,渐渐呈现出正常的暗红色。。
商成洲回首望向似也稍稍松了口气的天雅,轻声道:“阿姐,把勃朗给我吧,我先带他回帐子。”
天雅闻言,颇有些惊讶地看了商成洲一样,随即爽快地点点头:“难得叫我一次阿姐……你骑勃朗回去吧,他是最厉害的小马,跑得快些不到半日就到了。”
“你那帐子我一直在收拾,物事都齐全着,不用担心。”
孟淮泽颇为不赞成道:“天快暗了,何必急着此时赶路?马上颠簸,还是坐马车更稳妥些。”
“勃朗很聪明,我把缰绳绑在腰上就行了,两手护着,不会晃到他。”商成洲却仿佛已打定主意,不容分说般将齐染抱起,双臂稳稳地护住怀中人,一个利落的翻身便上了马背。
孟淮泽紧跟过去,正想说什么,却被天雅拉住了:“思结诺是草原的孩子,他的骑术连阿父都称赞过,草原不会伤害他的。”
孟淮泽终是挫败地叹了一口气,颇为担忧地看着商成洲道:“照顾好他。”
“自然。”商成洲点头道。
他将调整了下姿势,让齐染靠在自己胸前,一手护住他的后脑,一手揽住他的腰身。随着一声清亮的呼哨,勃朗昂首嘶鸣,载着二人如离弦之箭般奔向远方。
目送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暮色中,孟淮泽转头道:“天雅姑娘,随我们一齐坐马车回去吧?正好关于这疫病,我还有些事想问你。”
天雅笑道:“自然,光靠两条腿我可走不到边城。便让族里的小崽子们再吃两日没盐巴的肉吧。”
孟淮泽温声道:“这个无须担心,我们先前也备下不少物资,足够支撑一段时间了。”
天雅闻言,浅金色的眸子顿时迸发出了惊喜的光,拉着孟淮泽的手摇了摇:“孟大夫就是天神派来的拉奇姆!”
却被阿苏尔一掌拍落,并向孟淮泽解释道:“拉奇姆,是,使者。”
天雅捂着手腕痛呼一声,愤怒地一拳打向阿苏尔宽厚的臂膀:“阿苏尔!太过分了!”
却又被那铜墙铁壁般的坚实臂膀反震得指骨生疼,便只能心疼地吹了吹自己泛红的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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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蹄碾碎了草叶上的霜晶,在沉重的蹄声中显出细微的脆响。草原的夜间颇冷,商成洲将怀中人裹紧在厚实的绒皮大氅里,但即便隔着这般厚实的绒皮,依旧能摸到那竹节似的凸出的椎骨。
“这是……在哪儿?”似是刚从沉睡中醒来,怀里的声音轻得像雪落在睫毛上。
“回我的帐子,马上就到了。”商成洲将下颌顶在齐染发顶,抬眼望向远处。银白的月光勾勒出一顶孤零零的毡帐轮廓,帐旁的小溪泛着粼粼银光,在夜色中格外醒目。
商成洲一声呼哨,勃朗轻巧地跃过小溪。商成洲抱着人飞身落下,直接一脚踹开了门帘。
账内是很简洁的布置,几个箱笼和矮柜零散地围拢着一个方形火塘,帐顶垂下一把铜壶悬在火塘正中,一旁则是一张铺着数层厚实羊皮毯的矮榻。
商成洲轻手轻脚地将人安置在矮榻上,立时转身去翻找箱笼里的火晶。
这种黑红色的晶体石块是圣族常用的取暖之物,商成洲只稍微摩擦几下,待尖端泛出鲜艳的橙红色,便直接丢进了火塘下方的小方格里。
不过片刻功夫,冰冷的毡帐内便隐约浮出了几丝飘散的热气。
商成洲拍开角落里一坛泥封的掏瓮,倒了半碗出来,缓步走到齐染身边:“族里种的紫麦酿的酒,能喝吗?能喝便暖暖身子。”
齐染半撑起身子,接过了酒碗。
商成洲回身坐在矮榻边,取下角落里的火钳拨拉了几下火塘里的火晶,想让帐子里暖得再快些。
却感到后颈传来一股凉意,商成洲刚回过头,却听到“咔哒”一声,已然全空的木碗滚落到了地上。
他尚未反应过来,就被身后人捏住了下巴,将似有几分暖意的酒液渡进了唇间。
商成洲霎时瞪大了眸子,舌尖甚至尝到了对方齿间残余的血腥气,透明泛黄的酒液沿着唇角的缝隙溢出,沿着脖颈的线条一路滑入衣领。
他伸手抵住齐染的胸膛,却顾忌对方这单薄的身子骨,又不敢使劲儿挣开。直到齐染终于松开他时,他才猛地转身,喘着粗气用袖子擦去唇上的酒渍,怒斥道:“你发什么疯?!”
可身后人却恍若未闻一般,带着酒香的冰凉唇舌竟一路顺着酒液沿着他的下颌舔吻到肩颈。直到那微凉的触感缓缓游移到了颈椎,却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感——他竟咬住了自己后颈的一块皮肉,还用尖锐的犬牙研磨了几下。
一股莫名的战栗感席卷全身,商成洲下意识一个哆嗦,正想骂上两句,却发觉身后人牙关松开了那块厚实的皮肉,在他耳边低声道:“……不听话的猫崽子。”
温凉的吐息扫过他厚实的耳垂,商成洲心中顿时燃起一股无名火,猛地转身就把齐染摁在了一片羊皮毯间。
他便这样摁着他的肩膀,单膝顶在他身侧,几乎是半坐在此人身上,一双琥珀眸在火晶黯淡的橙红火光里,被这怒火灼烧出一片灼然亮色。
“到底是谁不听话?!总要把自己搞得这样半死不活,一句话都不说,非叫人吓个半死才够?!”
他咬牙切齿道:“刚吐了别人一身血,现在倒是有力气了?你莫非只是想看我笑话么?!”
齐染却只是看着他那双灼亮的眸子,视线又滑落到方才剧烈动作间,被扯开了几分的衣襟上。
蜜色的胸膛上有几道暗色的血痕,是他先前痛极之时用指甲刮擦出来的抓痕。
他抬起手,用苍白的指尖一一拂过这些痕迹,声音轻得几乎要化在月光里:“……你食言了。”
“你明明答应我,不会再离开圣族。”
“……什么?!我何时答应过你这些?!”商成洲一头雾水地看着身下的人,连方才那勃然怒意都被这莫名其妙的话冲淡了几分。
哪知齐染闻言,却只轻笑了一声,突然抬起膝盖顶了顶他的大腿内侧:“身上衣服都染了血,换一身吧。”
商成洲如触电般瞬间弹开,并判定此人今日必然是吐血太多,连带着脑子也出了问题,决意不与他过多计较。
他没好气地道:“也不知是谁害的。”
便两步走到装衣服的箱笼旁,翻出两套薄厚适中的毡袍和中衣,头也不回地往齐染身上丢去。
“你衣服太薄,将就着先穿我的。”
他听着身后悉悉索索的声响,便也掩在柜架的阴影里,手脚利索地换上了一身绵软干净的中衣。
他特意稍等了片刻再回过身去,却立时对上了那双灰蓝色的眸子。齐染穿着他的衣服,披着他的毡袍,一瞬不瞬地望着他,仿佛方才一直都坐在那儿等他回头一般。
商成洲迟疑了片刻,终究还是走过去站在榻边。背对着他拿起火钳戳了戳火晶,看着两颗火星蹦出又跌落到石板上,化成一滩黑色的余烬。
看着那两摊小小的黑色粉末,商成洲这才觉得自己方才莫名躁动的心稍稍平复了两分,却被身后人薄凉的指尖轻轻扣住了手腕。
“又想如何——”他蹙眉回身,却突然被一股意料之外的力量猛地一拉,便这么猝不及防地踉跄扑倒在了厚实的羊皮堆里。
松软的皮毛瞬间将他包裹,齐染将他半拢过来,一只手虚虚搭在他腰际,冰凉的吐息带着柔软的触感,轻轻吻过他颈后的咬痕。
这刺挠般的痒意让商成洲下意识瑟缩了一下,身后人感受到了他的颤抖,便安抚似地轻拍了拍他的侧腰,轻声道:“奔波一天了,睡吧。”
火晶已熏得帐子里有股子融融的暖意,齐染冰凉的指尖仍在他腰腹间游移。可这些颇有些恼人的小动作,此刻有种无与伦比的奇异安宁感,甚至比身下绵软的羊皮毯子更惹人犯困。
汹涌的疲倦和睡意如潮水般铺天盖地般地袭来,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之前,他迷迷糊糊听见身后人一声轻若蚊呐般的叹息:
“……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