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窥见她爸爸林世平的神色,那样冰冷无比。
寂静厅面中,爱乔即便如履薄冰,也仍彻底打碎了那个白瓷茶杯。她在厅门外正惶恐地捡起那一片片碎片,直至玉生重开了口。
“两人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难道是爱?两人曾彼此情浓、互诉衷肠难道是爱?”
爱乔怔了怔,抬起脸来望。声声之中倒觉得是自己如在梦中了。
“前者永不分离但互生猜忌又有何用,后者昙花一梦,最终仍天人永别不是更恨。”
即便后来,爱乔也固执地以为那是自己梦里的玉生。
她望见她是这样放肆、高昂地仰着脸,说道:“我并不厌他、恶他、他尊我、敬我——这样结成婚姻,再好不过了。”
林世平仿佛失了一切言语了。
爱乔什么也记不得了,再说起,也只是记得,林世平一遍又一遍地问道:“你真要和李文树那样的人结成婚姻!”
她怕得几乎快流泪了。
但仍是听见玉生回道:“是的,爸爸。”
“既然如此,玉生,你要一切都好。”
林世平终于吹去了不断飘摇的红烛,拉上电灯,他如梦初醒般,离开了前厅。
再醒来的一些日子,爱乔没有再望见玉生。李文树的婚书与聘礼飞快地送来了,他亲手写的婚书登了纸报,并送了许多人,听说一直送到了上海和英国两地。孙曼琳不断地将电话打来,爱乔接听了那一通通诧异、激昂的电话,孙曼琳高喊道:“林玉生要结婚!”
爱乔只是无声地点下了头。
李文树在中山港口下船的那一天更像是许多之前,但实际只到了第八日。婚书登上纸报,也有人谈笑中说起从前一个男人与一个女人结婚,还是等到新婚之夜才看见彼此面目。八个日子可以做许多事,她已请他看了水中戏,他约她看了赛马的局,在一张饭桌上对望着用过晚饭,肩颈相抵乘一辆车去往同个地方。一直到李文树再见她,她却仍然改不了口,只是尊敬地唤他道:“李先生。”
李文树道:“来,这是给你的。”
他示意着,要她张开手心,轻飘飘落下去,是另一张戏票。
李文树笑了笑,道:“那个班子回天津了。这是我托袁瑞先生为我找的戏票,还是在秦淮,还是在水上。”
玉生道:“几点钟?”
李文树微笑道:“现在。”
随后她坐上了他的车子。仿佛俩人都已忘了彼此即将结成婚姻的事实,寂静的车帘内谁也不问谁。
直至他将她带到船前,要重乘上她与他第一回看戏的船,她忽然问道:“李先生,你的婚书早写好了吗?”
他方一怔,反问她道:“你知道?”
玉生道:“我爸爸清早与你通的电话,中午你的婚书已登了报,足有七百文字的婚书,你应是昨天夜里写的。”
李文树道:“还要更早一些。”
“什么时候?”
“在我说我要追求你那天。”
“为什么写呢?”
“睡不着,就写了。”
李文树将她的手轻轻地握住了,上了船。风吹水摇,倒和下雪一样冷了,他低了低身,还未坐下之前脱下了自己那双裘毛手套,捧过她的双手,那双裘毛手套便锁住他手心的温度戴上了她的双手。
玉生道:“李先生该提醒我,出门时戴一双手套。”
李文树道:“李先生,李先生——难道我没有说过我的名,我的姓?李文树,这是我的名字,你唤我的名字。”
她不回话。他便忽然笑出声,注道:“以后我们结了婚,回了上海,难道你天天唤我做李先生?我唤你做玉生小姐?”
终于,她改了口,唤道:“文树。”
然后绿波飘摇,红帘重又拉起。
李文树在声声唱词之中并不再说一句话,正如台上唱着梦,台下的也是梦。两个不知爱恨的人,这样荒唐地、飞快地决定了婚姻。正如李文树的唱词:“无非是一个男人与一个女人的结合。”
直至唱到惊梦初醒,李文树重又开了口。
他道:“我的信在今天已寄到了上海,我那位堂兄弟收到之后,会将我的新房打理妥当,所以我们不需要急着回上海,轮渡会开到苏杭两地再游返回去。我有一个妹妹十九岁,唤作李爱蓝,今年应仍就读于圣玛利亚女校,我离开上海时她年岁尚小,但她时常会写信寄去英国给我,信中言语可以窥见她如今的性情,多少有一些乖张、娇气,我们回去之后,她如果令你觉得不悦你要与我倾诉。但也不必思虑过多,公馆内的两处主屋我叫人做了两扇院门,闭门之后就是我与你的一方天地。”
玉生听得分分明明。
她才忽然明白,便道:“其实你在下那艘从英国回来的船前,早就做好了结婚的打算。”
李文树并不扯谎。
他回道:“是的。”
这是李文树最后一次唤她玉生小姐。他笑了笑,唤她道:“玉生小姐。”
然后,细细地注道:“我与你结婚,只是为了结婚。但我这一生只会与你一人结成婚姻——回上海之前,我会请人为我们拍好婚照,到了上海,要立即挂在我与你的卧房,才算是真正的新婚燕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