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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章 第一百一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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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这个世界中的人,仿佛四肢骨肉被拆解了往前走,他们耸肩仰头的,像玻璃柜外的展览品或者观赏猴,时不时拿出画纸来,或者有的男女,携手拿出那种更小巧的照相机——他确定是照相机。他们大笑着,愉悦地,在他与玉生的床榻,他坐过的那张镶珠紫檀圈椅,玉生换衣服时用的八宝屏后留下一张张照片。

有一个男人走来,向李文树寻求帮忙,要与他的女友拍一张照片。李文树接过手,记起来自己从前也有一台ROSS,珍藏在那些飘洋过海的行李之中,他第一次见到玉生,提着的那个手箱里。他与她结婚这么多年,只有一年春天,他拿出来,为她拍了一张照。那年春天她怀孕了。

他迟钝了。新型的相机款式他不太会操作,那个提要求的人就像李文树年轻时一样倨傲,但并不像李文树一样装出彬彬有礼。

于是李文树手中的相机被夺回去了,他看见它被递给了另外一个人。

“您好。”

直至有人叫住在一面展墙前矗立的他。

李文树回过身,看见一个戴黄帽子,穿得像马厩夫一样笨拙又滑稽的男人。他从自己的马甲褂子里抽出一张名片,他告诉李文树,自己是一名记者。

李文树没有接过他的名片,只是等着他继续说话,说道:“您能不能给我们让一让呀?我们几个同事一块儿从外地过来一趟,不容易,就想在这儿拍张照。”

他的话似乎还没有说完,李文树挪了挪步,离开了墙面前。说是展墙,这是后来人的定义,从前,他将公馆里这面最大的墙当作画板,玉生的字,李沅的画都曾贴在这,从墙后穿廊过去就是李沅的两间卧房。当时是从一块空地建起来的,由李爱蓝着手监工,于是风格样式都非常西化,只为极繁之美。

李文树正要走,便听后面又有人说话:“这就是男主人那洋情妇画的吧?”

说完,一阵哄堂大笑。

这是在李文树的公馆,只有他一个男人是这里的男主人——总之李文树是这样认为的。

于是李文树回身,走近这幅“洋情妇的画”,那是李爱蓝的作品。有那么一段时间,她喜欢在家里的所有地方宣示主权,恨不得连一个墙头都插上旗帜,她热爱华而不实的裙摆与色彩浓烈的陶瓷,而只有视野十分狭窄的人,才会固执地认为那是洋人的东西。

李文树反驳他:“那是我妹妹的作品。”

男人道:“哦,你妹妹是个洋人,还给人做了情妇?”

李文树道:“我妹妹是一个女大学生,毕业嫁给了使馆大员。那么,你是谁?一个尖眼短视,五五分的记者。尽管如今记者似乎并不那么注重形象了,但站的低,看得浅,你发言的时候,最好踩到凳子上面。”

男人没有来得及回他,只是气得面红耳赤。

他接着道:“走到墙根,有个暗格拉出来,里面放着我女儿的学步凳,借你了。”

三人成虎,就要扑过来,准备动手。

临到眼前,一位女同事拦住,道:“这老伯只是说话有些痴,这是展馆,你们搞什么动静。”

尽管风平浪静了,有一人走远了,仍回过脸,啐了他一口。他想到多少年前下暴雨,公馆门前车子开不出去,他为赴马会,由车夫撑着伞送到下条街上,路上车夫口干,往流过的雨水中吐痰,第二天,他便解雇了车夫。他不认为此时此刻是什么因果在作祟,他只觉得这个男人连他曾经的一个车夫都不如。

四点钟要闭馆,他来晚了,如今是三点钟了。部分场馆已有广播响起,他的话厅撤去那部金色电话和座钟,饭厅中的镶丝凳,珐琅碗被摆入展柜中,他用过的一道道餐食被画成画,诡谲地,遗像一般贴在墙面正中。人潮涌动的,是爱蓝的屋子,女人们排着队摸她那些堆积成山的陶瓷彩绘点心盘,钢琴脚宽口茶杯,一件件她穿过的洋裙像尸身,横陈在割开门的衣柜中。

他来不及去两个地方,于他而言曾近在咫尺的两个地方——客厅,他与玉生的卧房。如今只能抉择着,终究要舍弃那只表,即便佛台依旧高筑,表针转动,他也不再愿意计算这无趣的时间。于是,他逃到他与她曾新婚燕尔的天地。

一个缩肩哈腰,但神态非常高傲的女人拦住他,道:“您好,这里今日不开放。”

“我就住在这里。”

李文树似乎从未这样愚蠢。他无视她的阻拦,也不多说一句话。

女人耐心地,继续道:“今日这里有拍卖场,您有号,才可以入场。”

“什么拍卖?”

女人细细回答道:“这里面该拍卖的,旧社会的东西不少,金笔尖,宝石戒,还有那张婚照,您可以看一看拍卖单子。”

这是一位像钱富莉一样尽职的生意人。她微笑着看着李文树,并递出了手中的拍卖单子,而她提到的那张婚照,正是他与玉生的婚照。他只是经历了几年的牢狱,也许,他只是几年没有见过这张婚照。

但是——真奇怪,这简直像他上辈子的照片!

他忽然非常激烈地,向女人呐喊道:“你们没有资格拍卖我的照片!”

女人道:“请您保持肃静。”

李文树指着拍卖单子上的婚照,继续神态激烈的控诉着,就像他第一次被戴上手铐时那样感到愤怒。但是,他真的脱下手铐了吗?如果他出来了,他应该就是照片上的那个男人,那个和他现在一样穿着西服,仰着头,不可否认,他的头发的确白了一些,但他的身躯并没有枯萎,面貌也并没有丑陋到无法辨别的地步——他坚信所有人都可以认出他。

很快,女人叫来了她口中的“同事”,几个男人,几个女人,在他的眼中,他们就像他还未锒铛入狱前的佣人们,这个场景简直疯狂的像西方戏剧。而他被拦住了,在他的家里。

一个理事的人大义凛然,站出来。随后,自掏腰包退了他半票。

李文树握着崭新的钱票,走出了他的公馆。支撑着这扇大门的两根白石玉柱,是当年他父亲李金山用了两艘船寄来的,一整条的石柱,当年花费的人力成本远超石柱本身,几个月游于海上,连一片浪花都没有侵袭过它。此刻,李文树见到上面布满了细细密密的裂痕,成就蝼蚁与飞蚊的殿宇。

他想,没有人能这样糟践他的房子。

安华姑妈恨道:“捐赠了使用权,你真不知为了什么?”

李文树脱了那身西服,他执意地,要将午餐约在这一家黄浦餐厅,是新式淮扬菜,价格昂贵,一道白玉内酯汤,实际是豆腐烧白菜——可抵普通人家一月菜钱。安华姑妈没活到这个年纪之前,真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也会知道什么是“菜钱”。

她不忍,仍捏一捏钱包为他订了个小包间,他吃饭又不喜欢人乌泱泱挤着,像市场。她也不知怎么问他,牢狱那时吃饭怎么办?但那几年他像一只野生动物被看守,衣食住行只存在于足以存活的标准上。

所幸,比起环境的要求,他食欲向来平淡,只点了一份汤。匆匆地,安华姑妈将菜单递出去,连点了一份足够包间消费的荠菜鲤鱼。他却记得她是并不爱吃鲜鱼的。

彼此无言,直至安华姑妈注道:“你父亲死后,我丧夫后,我,我和爱蓝,哦,还有梅娣,我们这些人总是依附着你的,但现在想,那样无忧的日子简直不真实的像从未发生过,因为你如今变得这么愚笨,不知道如何再投奔你。你怎么会不明白?如果没有付出什么,怎么会得到什么,付出公馆和大楼,换取你卸掉卖国贼的头衔,这难道不是好买卖。”

这些话在近两年来在脑中反复琢磨,想着总有出口的一天,真到这一天,倒不需要琢磨了,仿佛一字一句如她念诵万遍的经文。

只恨他不懂。

他只是正一正衣襟,望了一眼那道在他眼里做的如同泔水的白玉内酯汤,随后,拿上帽子,他走了。是他付了钱,用他身上所有的钱,包括那退回来半票的钱。

李文树出了大门,迎面走来一个白日醉酒的男人,紧拥着一个女人。在他眼里,这个男人和这些天来他所见到的任何一个男人一样粗鲁,发臭。

“你去泊车。”

李文树走过他身旁时,随他这一句话扔向李文树的,还有一串车钥匙,只是拂过他的袖口,掉在地上,仍能闻见浓烈的油污味。

肥头大耳的男人接着大喊:“去啊,你是经理又怎样?我知你餐厅有这项服务。”

李文树冷冷望他一眼,便要离开。

男人不依不饶,还要发作。李文树真不明白,他不明白男人为什么叫住他,更不明白这家餐厅价格并不算高,又怎会有人认为用一餐饭菜就要买断一个人?从前梅娣往饭厅里雇佣人,递碗的无需擦盘,擦盘的无需关灯,一餐饭从上桌到关灯,有比吃饭的人还多的佣人伺候,那是常事。

任由男人辱骂,李文树充耳不闻,直至走到外街,有另一个男人又向他迎面走来。那个男人,穿了和他相似非常的白西服,只是没有戴帽子。

那个男人,捡起掉在地上的钥匙,去泊车了。

李文树怔了一怔,随后,他忽然再次回过脸去,人潮依旧往前流动,只有安华姑妈从逆潮中向他走来。

她拎着一个打包盒,继续昂首阔步向他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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