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往新成立的第一路军司令部临时驻地——设在昆明郊外一处前警备司令部大院时,林安很有些“近乡情更怯”的心情。
几个月前,她还是他麾下的一个上尉,是他亲自指点、甚至可以说是手把手教导如何应对美国之行的“学生”。她记得他办公室里那幅巨大的缅甸地图,记得他深夜审阅文件时专注的神情,记得他府邸里佣人端上的那碗热腾腾、又好吃的饸饹面……甚至记得自己当初“胆大包天”地指出他步态的细微不协,并主动请缨为他定制矫形皮鞋。
可如今,时移世易。他已不再是第五军军长,而是统领全美械精锐、即将挥师缅北的第一路军总司令。而自己却成了“魏德迈将军的人”。上次陪同魏德迈视察第五军时,两人隔着队列遥遥相望,仅仅是匆匆点头,连一句私下的话都没说。
她深吸一口气,调整好军帽,走进了那间挂着“总司令办公室”牌子的房间。
办公室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似乎是烟草混合着文件墨香的气息,与外面院子里隐约传来的士兵操练口令声和汽车引擎的低沉轰鸣隔绝开来,显得格外安静。
办公室比以前更宽敞,布置依然简洁,只是墙上的地图范围更广,桌上的文件也更多了。杜聿明正站在巨大的沙盘前,背着手凝神观看。听到脚步声,他转过身来。几个月不见,他似乎清瘦了一些。
他的目光落在林安身上,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微笑,那笑容不同于对下属的温和,更像是对一个既熟悉又需要重新评估的人物的打量。
“小林,”他开口,用的是过去习惯的称呼,这让林安心中微微一松,“来了?坐。”他指了指办公桌前的椅子,自己也走过去坐下。
“总司令。”林安立正敬礼,动作标准。
“不必拘束。”杜聿明摆摆手,示意她坐下。他打量着她,点点头:“看起来精神不错。美国之行,收获很大吧?”
“托总司令栽培,学到很多。”林安谨慎回答,将带来的那个包装好的酒瓶放在茶几上,“这是我从纽约带回的一点威士忌,给您尝尝。”
杜聿明看了一眼那瓶包装精良的洋酒,目光在标签上停留了一瞬,伸手拿起,隔着包装掂量了一下酒瓶的分量,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赞许:“嗯,波本(Bourbon)?难得。你有心了。” 他将酒瓶轻轻放回茶几上,并未多言,似乎对此并不特别在意,又或许是不想在此刻表露过多私人情绪,示意林安继续:“说说你那两个新摊子——翻译处和写作组,打算怎么搞?”
他显然对她的新职务有所了解,也可能猜到她此行的真正目的。
林安定了定神,简要汇报了两个部门的筹备计划和初步构想,重点自然落在了翻译处的人员问题上。她尽量客观地陈述了赵梦醒筛选的结果,以及昨天在第五军向邱清泉请求调人时遭遇的明确拒绝。
她说:“……邱副总司令认为,第五军目前整编任务繁重,政治部人员紧张,无法一次性抽调如此多骨干。他还提及……FAC连队改调空军的事,认为我们……过于集中从第五军抽调资源。”她没有直接引用邱清泉那些难听或意有所指的话,只是点出了对方拒绝的态度和理由,将判断留给杜聿明。
杜聿明静静地听着,他当然知道邱清泉的脾气,也清楚邱清泉对自己这位上司可能存在的复杂心态。
但他更清楚,若非近期校长面前那一番惊心动魄、暗流涌动的博弈和最终的微妙平衡,他自己此刻绝不可能坐在这个第一路军总司令的位置上,统领这支即将成为反攻主力的全美械部队。那场博弈的核心,便是与陈诚为首的土木系争夺对这支力量的掌控权。
林安在魏德迈那里看到土木系的待任名单之后,第一时间就向廖耀湘泄密,廖耀湘向自己密电的时候,他一方面是震惊和感动于林安的忠诚,同时也为她如此轻掷魏德迈的信任而感到不安。
然后,他不知道该为此高兴还是不高兴——在廖耀湘的告诫下,林安停止了与他们的联系。他们这些第五军老长官们,除了陪魏德迈视察时的点头外,林安连一句话都没有多说过。
但是,当最终的任命结果传来,他杜聿明坐稳了这个位置,而陈诚的力量被有效制衡时,杜聿明心中便雪亮——这个看似疏远的小林,她对第五军的那份情义和忠诚,从未改变。她用她的方式,做出了她的选择。
可是,他不能给她什么。
甚至,他不能告诉她,他明白她的付出。
杜聿明放下茶杯,开口时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雨庵的脾气……我知道。他刚接任副职,又逢部队大整编,有些牢骚和本位主义,也是难免。”他话锋一转,目光重新落在林安身上,“但是,翻译工作是当务之急,是魏德迈将军亲自交代,军委会也有明令,更是我们第一路军未来作战的迫切需要,不能因为他一时的困难就停滞不前。”
他拿起桌上的电话听筒:“接第五军军部,找邱副总司令。”
林安屏住了呼吸。
电话很快接通了。杜聿明的语气依旧平静,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雨庵吗?……对,是我。……嗯,是这样,战区翻译处筹备组的林安中校,刚才到我这里来汇报工作。……对,就是她。……关于从你们军政治部抽调英文骨干的事情,我知道部队现在困难多,人手紧张。但是,翻译工作是当前第一等的要务,直接关系到与盟军的协同,必须全力支持。……你放心,具体调哪些人,可以再商量,尽量不影响你们的核心工作。但是,人,必须尽快到位。……好,就这样。你那边尽快落实,把名单报给林中校,让她直接去办理手续。”
他挂了电话,整个过程语气平稳,没有一句重话,却清晰地传递了命令。
“好了,”他对林安说,“我已经和雨庵打过招呼,他会配合的。你直接去找第五军政治部主任办理手续即可。”
林安心中一块巨石头落地,连忙站起身:“是!多谢总司令!”
“坐下,还没说完。”杜聿明示意她坐下,看着她明显放松下来的样子,嘴角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笑意,又迅速隐去。
他像是闲聊般问道:“你现在负责这个写作组,是打算继续写之前那种战地通讯,还是有别的想法?”
林安连忙回答:“主要是面向美国媒体,写一些关于中国战区、特别是远征军一线战况和中美合作的新闻报道、特写故事等,争取国际舆论支持。目前还在摸索阶段。”
杜聿明点了点头,沉吟道:“对外宣传很重要。但要把握好分寸,既要展示我们的决心和战绩,也要实事求是,避免浮夸。”
“是,我明白,多谢总司令教诲。”林安应道。
话已谈完,林安准备告辞,她站起身来,看着杜聿明的眼睛。可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句告辞竟然哽在了喉咙里。办公室里有那么几秒钟,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几乎能听到彼此呼吸声的安静。
杜长官瘦了,林安想。
但看着杜聿明那平静而沉默的脸庞,她觉得任何往日的熟稔,在此刻都显得那么不合时宜,甚至可能是一种愚蠢的、不识时务的僭越。
杜聿明何尝不明白她眼中的犹疑?也正是这几秒的沉默,让他第一次清晰意识到,小林已经真的长大了。
她不再是那个在他办公室里手忙脚乱画战图的姑娘,不再是那个为一双矫形皮鞋奔走的学生兵,也不再是那个可以任性开玩笑、被他点拨几句就眼睛发亮的下属。
她是魏德迈的顾问,是翻译处的负责人,是即将在中美联合战场上独当一面的谋士。
他感受到一种说不清的欣慰,也有几分难以名状的怅然——像是看着一只雏鹰真正飞出山谷,终有高飞之时,却终不能再回巢。
他们对视了几秒后,林安没有再说“总司令”。她选择了一句轻飘飘的、不合规矩的告别语。她轻声说,“我走了。”
“在魏将军身边好好干。”杜聿明说,“别给第五军丢脸。”
这一瞬间林安几乎要哭,但是她笑了笑,说,“一定不会。”
她明白,由于身份的转变,杜聿明不再、也不可能再留她吃饭。
从今往后,杜聿明真的只是“杜总司令”了。那个会留她吃饭、会耐心听她异想天开、甚至会为她一句无心之言而动容的“长官”,已经随着她进入魏德迈的核心圈子,永远地留在了记忆里。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只能称呼杜聿明为杜总司令,两人也不会再有之前那种私人上的交集。因为如果她与杜聿明过从甚密,就无法再对魏德迈发表公正的意见。
但是,她同样清楚,刚才杜聿明那通毫不犹豫的电话,那份不容置疑的命令,所给予的,是远比一顿饭、几句嘘寒问暖更重要、更具分量的政治支持。
在昆明的一个很短的时期内,她将拥有魏德迈和杜聿明两人的全部支持。人情不用,过期作废——而目前她唯一拥有的兑奖券,就是翻译处和写作组。
她得尽快行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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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在遥远的政治中心重庆,关于远征军指挥权的最终归属,以及新任盟军中国战区参谋长魏德迈将军的上任,在某些高层圈子里也掀起了不小的波澜,只是滋味各不相同。
一处僻静的公馆内,前远征军副司令长官、神情略显倦色的罗卓英(字尤青),正与土木系干将、时任军委会办公厅副主任的郭忏(字悔吾)相对而坐。
面前茶水微凉,两人却始终未动。
罗卓英端起茶杯,看着袅袅茶气,语气里透出几分压抑的火气与难以言明的感慨:“悔吾兄,这一轮人事安排……杜聿明去了驻印军,霍揆彰守滇西,蔚文出来协调……哼,辞公终究没能拿下那块最要紧的美械部队,真是让人憋了一口气。”
他放下茶杯,语气加重几分:“想当初我和史迪威那犟驴共事,虽说脾气古怪,起码是明刀明枪。如今换了魏德迈,表面彬彬有礼,实则绵里藏针,叫人防不胜防。”
郭忏点了点头,语气沉稳:“尤青兄所言极是。这次表面上我们土木系还有些许斩获,实则最值钱的驻印军,落到了杜聿明手里。这一着……确实是我们失了先机。”
“可问题是,魏德迈凭什么能说动委座?”罗卓英眉头紧锁。
“这正是疑点所在。”郭忏缓缓摇头,语气中多了一层警觉。
“他没有明着否定辞公,而是先摆出一套所谓的‘驻印军司令资格论’——熟悉美军体系、有缅北作战经验、能配合联合作战,还得英语流利。标准一列出来,辞公那边就等于提前被刷下了。等到他在其他岗位上做出一些象征性‘平衡’,委员长一看,好像美方有提、有让,形式上过得去,也就点头了。”
他停了一下,目光凝重:“整个过程滴水不漏,深得平衡术之三味。”
罗卓英冷笑一声:“说到底,杜聿明是被选中的——可为什么是他?”
郭忏缓缓道,“我听到的一些情报是,魏德迈到任后,系统翻过历次缅北战报。杜在缅北打过仗,用过美械,配合过美军航空队,作战记录清楚、反应迅速、不胡乱请示、不扯皮——这是美军最认的风格。”
“而且,”他顿了顿,“他不像其他几位一样牵扯过多系统派系,在外人眼里‘更干净’、‘更专业’。就算我们心里明白他也出自中枢系统,可在美方那边,反而成了‘可信赖的非政治型将领’。”
“哼。”罗卓英轻轻哼了一声,却没反驳。他知道,这话听起来刺耳,但不无道理。
郭忏继续说道:“还有一点很现实——杜聿明的性格,对魏德迈来说,是最‘可控’的一类:不迎合,但也不掣肘;有执行力,也懂规矩。他既不容易被牵着鼻子走,也不会动辄掀桌子。你换作辞公,手里人马多,资历高、话重,再加上委座多年信任,魏德迈哪敢轻易调度?”
罗卓英皱着眉,缓缓点头。
但他随即发问,“这些弯弯绕,魏德迈才到任不到两个月,就能摸清楚?就算他政治手腕是天生的,也得熟识中国情况才行啊。”
郭忏赞同地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凝重:“尤青兄所言极是。这正是我觉得最可疑之处。魏德迈初来乍到,语言不通,人生地不熟,却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对我们内部的派系关系、人事纠葛、乃至委座的心意,把握得如此精准,还能设计出这般巧妙的‘资格论’来达成目的……这绝非仅凭他个人短期观察所能做到。”
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合理的推测只有两种。其一,是华盛顿方面,在他来之前就已经做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