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简直是岂有此理!”
半小时前,在列多的驻印军司令部内,一份来自CBI(中缅印战区美军司令部)副参谋长波德诺将军的正式行文递交到了驻印军司令部的案头。
行文内容不长,却字字惊心:以新39师师长官全斌中将涉嫌贪污军用物资、且在调查中“态度极其不配合”为由,美方已决定将其解除职务,并立即遣返中国交由重庆处理。
“混账!” 邱清泉性格刚烈,当场就拍了桌子,脸色铁青。美军不经任何正式照会,直接逮捕并决定遣返一名中国军队的少将师长,还用这种冠冕堂皇的理由发来“通知”,这在他看来是赤裸裸的蔑视和羞辱。
杜聿明眉头紧锁,虽然没有像邱清泉那样爆发,但眼神中的阴沉和怒意显而易见。
就在司令部核心层气氛凝重之际,新七军军长余韶心急如焚地从军部驻地赶到。
对于手下的新39师师长官全斌,刚到任不久,余韶算不上熟识。他年逾五十,精力不比壮年,军中许多具体事务都已交由副军长兼96师师长胡义宾处理。新七军可以说是驻印军四个军里底子相对较薄的一个。胡义宾跟官全斌也没有太多交情。官全斌虽是黄埔一期,但蹉跎多年仍只是个师长,其能力在军中早已不是秘密。
一路上,余韶坐在车里,面色铁青,眉头紧锁。年过半百的他,虽不像年轻人那般容易冲动,但心头的怒火和忧虑却如翻江倒海。
余韶赶到司令部办公室时,一眼就看到副总司令邱清泉铁青着脸在室内来回踱步,而总司令杜聿明则坐在办公桌后,面色凝重地看着手中的文件——正是那份来自波德诺的行文副本。
“总司令!”余韶进门,先行了个军礼,语气沉重但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怒,“卑职前来报告!官全斌的事情,美方必须给我们一个交代!”
没等杜聿明开口,邱清泉已经猛地停下脚步,转向余韶,声音因愤怒而有些发颤:“交代?!余军长,你看看这个!”
他指了指杜聿明桌上的文件,“美国人给的‘交代’!说官全斌贪污!说他态度恶劣!我看这根本就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他们眼里还有没有我们中国军人?还有没有盟友的基本尊重?!这是奇耻大辱!”
杜聿明抬起头,示意余韶坐下,然后对两人说道:“余军长,坐。雨庵,你也冷静些。”
他拿起那份行文副本,“如邱副司令所言,半小时前,我和他一同接到了波德诺的这份东西。声称官全斌涉嫌贪污,态度不配合,决定即刻解职遣返。按时间算……人恐怕已经在去机场的路上了,甚至可能已经起飞了。”
余韶听闻美方给出的“理由”,更是怒上心头,但他仍克制着,只是拳头紧握,沉声道:“总司令,就算…就算官全斌真的有问题,也断没有让美国人直接抓捕遣返的道理!这是我国军内部事务,他们凭什么越俎代庖?此例一开,美方顾问、军官岂非可以随意拿捏我驻印军各级将领?”
他看着杜聿明和邱清泉,“我部上下已经群情激愤,许多官兵吵着要找美国人讨说法,卑职担心局面失控啊!”
邱清泉立刻接话:“对!光亭!绝不能容忍!我们必须立刻向魏德迈,向盟军总部提出最严厉的抗议!要求他们立刻停止遣返,把人交回来!否则,这合作还有什么意义?!此事必须立刻、马上!直接电告委座!请委座亲自向美方最高层严正交涉!”
杜聿明点了点头,他疲惫地揉了揉眉心:“二位的愤慨,也是我的愤慨。美方此举,确实粗暴无礼,严重损害了双方合作基础和我国军尊严。我已经以驻印军司令部名义,正式回电给波德诺,表示最强烈的抗议,要求他立刻撤销决定,将官全斌中将交还我方自行处理。同时,” 他加重了语气,“我也已将此事详细经过、美方说辞以及我的严正立场,拟成加急电文,直接呈报军委会,请示最高当局。”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在邱清泉和余韶脸上转了一圈,补充道:“但是,丑话我也要说在前面。倘若官全斌贪墨之事,最终查明确凿,证据如山……届时,军法无情,我也决计保不了他。”
余韶闻言一窒,细细品味着杜聿明话中那份复杂难言的意味,总司令的意思是——最终,我们恐怕还是得面对现实,甚至可能不得不接受这个结果?一丝无力感涌上心头。
邱清泉却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毫不客气地顶了回去:“光亭兄,你这话未免也太软弱了些吧?”
他往前一步,声音陡然拔高:“美国大兵当年在咱们国土上杀了人,我们都奈何不了他们半分(指治外法权)!官全斌就算真的贪了,那也是我们中国的家事,自有我们的国法军纪处置,几时轮到他们美国人来指手画脚,代行专断了?!我看你还是少替美国人考量太多!”
“雨庵!”杜聿明面色一沉,不赞同地扫了他一眼,语气中带上了一丝警告的意味。
但考虑到邱清泉的性格以及此刻的激愤,终究没有出言严厉斥责。
邱清泉也意识到自己情急之下言语有些冲撞,重重地“哼”了一声,扭过头去,没再继续争辩。
办公室里一时间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只有新七军军长余韶,这位年过半百的老将,长长地、无比疲惫地叹了一口气,在办公室的椅子上缓缓坐了下来,背影佝偻,老态尽显。
就在这时,寂静被叩门声打破。译电员快步走进,却被室内三道骤然投来的、带有无形压力的目光钉得脚步一顿,他略显紧张地报告:“司令,魏德迈将军电报。”
杜聿明拿过电报纸,眉头也皱了起来,“全力配合……林安上校?”这唱的是哪一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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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魏德迈亲口授权了“全权”,林安便毫不犹豫地开始行使这份权力。她深知在这错综复杂的战区,尤其是与形形色色的盟军人员打交道时,空有头衔和命令是不够的。
首先,她直接向魏德迈提出要求,要一个校级白人军官作为副手。在这个种族隔阂依旧森严的1943年,一个校级白人军官不仅是传达命令的需要,更是一种不可或缺的权威象征。
魏德迈想了想,爽快地从手头调了一人——科特兹少校,西点军校毕业,在五角大楼服役两年,刚刚晋升。他人干练,态度谦和,最重要的是,有着能让CBI那帮美国宪兵们听话的资历。
接着,林安又向魏德迈要了八名卫兵,要求他们直接听命于她,日常勤务和突发应变都能独立处理。
魏德迈再次点头,直接从自己的卫队中抽调了八名士兵,配属了一名经验丰富的上士班长,命令他们即刻起听从林安上校调遣。
林安这番毫不客气、直奔需求的“狮子大开口”,反而让魏德迈心里有几分放心了。
在他看来,这位年轻的女上校显然清楚自己需要什么,也敢于争取必要的资源。敢作为,才能有作为。他需要的就是这样的人。
第三,也是最紧迫的行动,便是拦截并带回官全斌。
配齐了人手——她自己、科特兹少校、加上九名卫兵(含上士)——这支小小的“特别行动小组”立刻驱车赶往机场。
他们运气不算太好,那架负责押送官全斌的CBI运输机因故在昆明机场经停加油,一行十个人不得不在凛冽的寒风中,在停机坪上足足等了近四个小时。
当天色彻底暗下来,那架倒霉的C-47运输机终于降落时,林安裹紧了军大衣,带领科特兹少校和卫兵们径直迎了上去。面对押送任务的CBI宪兵小队,林安面无表情,只是让科特兹少校上前,清晰、响亮地宣读了魏德迈将军签发的、要求立即中止遣返并将官全斌交由林安上校处理的手令。
宪兵们核对了命令,虽然面面相觑,有些不情愿,但在魏德迈将军的明确指令面前,也不敢违抗。交接过程简短而僵硬。很快,形容憔悴、一脸茫然又带着屈辱的官全斌师长,便被“移交”到了林安这边。
没有任何耽搁,林安带着这位几乎一整天都在飞机上度过的师长,登上了另一架早已准备好的返印度的飞机。
官全斌师长今天确实够倒霉的——出发时仓促,只穿着一身单薄的国军将官常服,在高空寒冷的机舱里冻得瑟瑟发抖,加上一整天莫名其妙的变故和精神打击,胃里早已是翻江倒海,在之前的航程中就忍不住吐了好几次。此刻被带上新的飞机,他只是麻木地缩在角落里,脸色灰败。
林安分派给她的那名美军上士,似乎是看不过去,默默地脱下了自己的飞行夹克,递给了这位失魂落魄的中国将军。
官全斌愣了一下,最终还是接了过来,裹在身上,却依旧一言不发。
林安则坐在另一边,冷眼旁观。
沈美英那封关于步枪数目不对的电报还清晰地印在她脑海里。因此,她对这位落难的师长并无多少同情。她没有兴趣在此刻与官全斌搭话,机舱里一路沉默。
她心里很清楚,无论官全斌最终是冤是罪,他个人的重要性都远远不及这场风波的政治影响。她的任务,不是拯救谁,而是让局势在可控范围内解决——既不给美国人留下肆意干涉的口实,也不给驻印军留下更深的裂痕。
飞机在夜空中穿行,飞向印度。
科特兹少校坐在不远处,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这位年轻的中国女上校——她冷静、果断,甚至带着几分与年龄不符的冷硬。他意识到,自己这位新长官,恐怕远比她看起来要复杂和强大得多。
而林安的思绪,早已飞到了接下来的工作上:如何安置官全斌,如何向杜聿明司令部通报并协调,如何组建调查小组,如何向波德诺将军那边索要所谓的“证据”,以及,如何在不掀起更大风暴的前提下,查清事实真相……这一切,都将是她“全权”之后,必须独自面对的挑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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运输机的引擎仍在轰鸣,舱门哐当一声打开,一股带着印度东北部特有潮湿草木气息的微凉夜风猛地灌了进来。经历了一整天颠簸和紧张的众人,都感到一阵疲惫。
林安率先跳下舷梯,裹紧了军大衣,对紧随其后的科特兹少校吩咐道:“不去加尔各答。立刻去列多。”
科特兹少校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腕表,指针清晰地指向了晚上十点。他微微蹙眉,忍不住提醒道:“上校,这里距离列多还有相当一段路程,夜间行车至少需要四个小时。我们是不是……?”
他没说完,但意思是显而易见的——是否应该先就近休息,天亮再出发。
林安停下脚步,在停机坪昏暗的灯光下转过身。她没有看表,只是用一种平静无波、甚至可以说是冰冷的目光看了科特兹少校一眼。
她重复了一遍命令:“去列多。”
简单的三个字,让科特兹闭上了嘴。他眨了眨眼,立刻向卫兵下达指令,安排车队启程。
夜色苍茫,远方山影模糊,寒气仿佛刀子一样割在脸上。
林安站在风里,看着漆黑的公路尽头,神情平静得近乎冷硬。今晚无论多累多冷,她都必须赶回列多——在那里,她要亲自把官全斌交给杜聿明,而不是加尔各答的波德诺。